第1章 宫女月离阳春三月,天气乍暖。
不大不小的青石板街道上闪过一阵车轱辘声,恰好天空一声惊雷,浓云遮天蔽日地从远处来,看样子很快就要到了头顶。
宫墙之内,三两个穿着墨绿色宫衣的宫女并行走在宫道上,在最前方的那人发髻简单,不着任何饰品,低垂着眸,长睫卷翘,面若桃花,肤若凝脂,眼下缀有一颗颜色稍浅的痣,在整张脸上显得媚意丛生,安安静静地维持着一个动作,行进间未发出大的声响。
月离心里算着时辰,听着头顶的雷云滚滚声,脚下步子不由得快了些。
“月离,慢些,慢些。”身后两个小宫女几乎快跟不上她的脚程,不由得出声唤了句。
这声音像是没进了沉静的池子里,掀不起一丝澜漪。
见没人搭理,两个小宫女撇撇嘴,心道再怎么快步子也赶不上了,如嫔娘娘下令要打死的人,那手底下怎么会给她活路?
虽是这样想着,但是该跟上还是得跟。
一路绕过远路到了文山宫,还没进去就听见里面大棍子重重砸在肉体上的闷响声。
月离脚步顿了一下,抬头看看宫门。
“站住,哪个宫的?”门口的太监挡住了来行的三人。
月离停下脚步,苍白的面容上挂起一抹僵硬的笑,声音沙哑,略有些着急道:“奴婢是奉陈嬷嬷的令来娘娘宫里领人的,还望公公通报一声。”
说着,从袖子里拿出一片金叶子用身子挡住,偷偷塞给门口的太监。
那太监低头瞥了一眼,再看看月离的脸,突然愣住,片刻后回了神,上下打量着,慢悠悠地回:“既是陈嬷嬷的吩咐,那我就替你去走一趟。”
月离道了声谢,看他走进了门内才攥着手心垂头在一旁候着。
两个小宫女也一言不发地站着,没敢乱看,她们虽是同一批进宫的宫人,但是各有各的际遇,像月离,得了陈嬷嬷的赏识眼看着就要去当大宫女了,她们却仍旧在最底下做着洒扫的活。
不过也不是谁都有那种好命。
听着墙里一声声闷响,她们没胆子抬头。
听说是月清冲撞了如嫔主子,才被叫到文山宫杖责的。
虽不知道月清那么老实的人是怎么冲撞的主子,但是谁不知道如嫔娘娘刚生了小公主,正得圣宠呢,谁敢不长眼去冲撞她?
正想着,里面出来一人,正是刚才那位公公。
魏德走出来,微微躬着身笑着把月离三人请进去:“几位姑娘请吧。”
文山宫正院进去有个不大的水池,里面的假山造景别具一格,远远瞧去似乎还隐隐有雾气缭绕,而水池的另一个方向,长凳上躺着一人,早已被打的没了反应,血迹渗出来,滴到了地上。
月离看得几乎红了眼,颤抖着上前,朝着梁下正坐于椅上的宫装女子跪下,行了大礼,平复着语气,道:
“奴婢拜见如嫔主子,主子万福金安。”
如嫔穿着一袭湖色宫装,发髻上插着相称的浅色珠钗,明亮有光泽却又不失风雅,耳上坠着嵌金丝的翠色宝珠,眉淡如雪,身若细柳,清冷绝尘的面容看着有些压迫力。
“是陈嬷嬷叫来的?”如嫔细细打量着下跪之人,眉目间多了一些思虑,却也没叫一旁的人停下,语气淡淡的。
月离伏在地上,头也未抬,毕恭毕敬地应声道:“回娘娘,奴婢是陈嬷嬷叫来望娘娘行个方便的,嬷嬷说,月清冲撞了娘娘是她该死,可是文山宫是清雅之地,叫污秽之人的血脏了,怕是……扰了娘娘的好心情。”
她以头触地,声音不大,刚好叫人听见。
待她说完这句话,院子里静了一瞬,紧接着,月离听见如嫔漫不经心地下了令:
“那就拉到院外去,乱棍打死。”
此话一出,月离的瞳孔骤然收缩,趴伏在地上,后背渗出了汗,还欲说话,身边的小宫女在旁人看不见的角落掐了她一下。
她暗自吸了口气,感觉后背的濡湿越来越甚,她艰涩道:“请娘娘允奴婢在此等候,奴婢…需得向嬷嬷交差。”
如嫔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允了她。
大雨说来便来,雷声翻滚着,早春的暖和天气被一场春雨浇灭,等到杖刑的太监结束动作时地上已经淌了一滩和着雨水的血迹。
“真是晦气。”魏德从文山宫出来,吩咐人把已经没了气儿的月清抬走,再转身时看见站到一旁被雨淋湿的月离,笑了声。
“姑娘还在呢,这眼见的天就黑了,夜里怕是得倒春,姑娘多注意些。”
月离有些狼狈地低着头,视线所及之处只能看见流过来的血水,她胡乱点头应着:“多谢公公提点,奴婢还要回去交差,就不叨扰公公了。”
“如此,姑娘慢走。”
说罢,转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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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等到月离回了下房,她床铺边上的位置已经没了人,空荡荡的,叫人生出空想。
进宫三年,这是月离第一次看见有人死在她面前,不是意外,和她相处了三年的人在她面前被活生生打死。
她颤颤巍巍地扶着墙,坐到榻上还是忍不住想临走时一眼看见的月清的死状,浑身打了个颤。
月清与她同行三年,自入宫那日起就认识,虽是话不投机半句多,但日渐相处着也没相互得罪,今日是陈嬷嬷派她去文山宫那么一求她才知道月清犯了事。
本以为也不是什么要命的大事,可谁知……
“咚咚——”
门被敲响了。
月离恍惚了一下,抬头看向门口,复又站起身走过去,一步一步行走间都讲究着规矩,只是那衣裙下摆沾着的水还在往下滴着。
也好在宫女的衣服是墨绿色,虽淋了雨,却也透不出什么。
门打开,恰是今日随她一道的小宫女。
“月离姐姐,陈嬷嬷说了,让你去一趟。”
“好,我换身衣服就过去。”
门关上,月离叹了口气。
陈嬷嬷曾说过她进退有度,如果她好好当差定是能得到主子的赏识,可是今日月清的死让她彻底认识到这深宫就是个吃人的地方,无论她怎么挣扎都会被卷进去。
“咚咚——”月离伸出胳膊,露出一截纤细白皙的手臂,敲了敲门,“嬷嬷,我来了。”
门被打开,露出一张慈祥的脸。
陈嬷嬷拉她进去,上下打量她,似也知她被今日的事吓到了,安抚着道:“好孩子,今日的事吓到你了吧,嬷嬷给你煮了碗姜汤,趁热喝了驱驱寒。”
月离垂下眸,恭恭敬敬地接过碗,小口小口地喝了。
陈嬷嬷视线扫过她的脸,不禁有些可惜,这样的好样貌,当个宫妃都惹人眼,也亏得只是个宫人,没掀起什么波澜。
安静了一会儿,月离睫毛颤了一下,低声问:“嬷嬷,月清的……”
她话止于此,陈嬷嬷却听明白了,也是深深叹了口气:
“犯错的宫人连个埋骨之地都没有,估计是拉去乱葬岗了。”
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雷已经停歇了,空气中有股湿气和泥土腥味。
月清的死在宫人们口中成了个忌讳,生怕说一句就会招来怨灵。
下人房中本来就事多,以往大家看月清和月离走得近,如今月清死了,月离单薄的身影就显得有些突兀。
“瞧瞧这孤单单的,你说怎么就有这么绝情的人呢?当着面看着同住三年的人被打死,一句话也不吭。”
“可不是么,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哑巴呢。”
这些话针对性极强,一听就知道是在说谁,只是月离没有搭理。
眼看着月离不搭理人,这话说一阵也就过去了,觉得没意思。
再过几日就是宫女进宫的日子了,眼瞅着忙了起来,天气又暖和了些,裁制的春衣也渐渐穿上了身。
宫女的春衣是淡粉色的,下裙颜色更深一些,看着轻薄不厚重,若再在发上钗几只珠钗,倒也显得娇俏可人。
天将黑的时候月离才从管事房中回来,这几日陈嬷嬷有意带着她学,以前虽然也是学规矩,但今日嬷嬷笑看着她说了句意味不明的话。
月离坐在床铺上低头揉了揉腿,仔细想想嬷嬷那话的意思,像是在说等新一批宫女入宫就让她去做管教姑姑。
想到这里,她笑了下,管教姑姑的月钱可比她现在的多得多,届时她好好干,每个月省下钱,等到日子放出宫去的时候也不至于没了傍身的东西。
虽是这样想的,但实际上做起管教姑姑可比她以为的难太多了。
光是繁琐的流程,入宫领着人该走哪条路,该把哪些人安排到什么地方,这些都有讲究,她一时要顾着那么多东西,难免有些顾不过来,再加上天气多变,连带着整个人精神也不大好,看上去恹恹的。
夜里天凉,好在被子够厚,只是近来雨水多,被子摸着有些润,月离睡梦中想着,等再过几日天气晴了她就把被子拿去晾晾。
第二日又是个阴天。
内府传人来领了开春要用的东西,每个宫的顺序都是安排好的,等到尚功局的时候大家伙正忙着,陈嬷嬷便让月离带着人去了。
跟来的都是些小太监,想着太监有力,提东西也方便。
行进在承明门的宫道上时前方突然行进来一群人,浩浩荡荡的,玄色的华盖硬生生地冲进了视野当中,虽还离得远,月离也站到靠墙边的地方慌忙跪下。
她未曾得见天颜,只远远窥见了那垂下的外袍上嵌着银丝线的云纹边,与玄色龙袍贴在一起,无形中显露出威严。
宋玄闭目休憩着,耳边听见前头闹出点小动静,步辇停下,稍作一会儿听见李知凑了过来,小声说:“陛下,前儿个如嫔主子下令打死了个冲撞的宫女,小公主像是被血气惊到了,哭闹不止呢。”
如嫔年纪不大,心思倒是毒辣,人是她下令打死的,现在公主哭闹也被她找了理由委屈。
李知垂着头思虑着陛下的打算,心道如嫔主子现如今胆子太大,敢就在这半道上截人,这回若是去了,那边贵妃娘娘定是不会轻易放过的。
他们停的位置不偏不倚,恰巧就在月离跟前。
宋玄淡淡地睁开眼,眸子瞥向前方跪着的宫人,手指轻轻点着扶手,片刻后,沉着声道:“去文山宫。”
李知得了令,拂尘一扫,高声道:“摆驾文山宫——”
地上的宫人闻言面上一喜,抬起头就要起身跟上,下一秒被两个人压着在地上跪趴着,膝盖撞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李知走上前,笑着说:“大胆奴婢,敢拦陛下的步辇,陛下仁慈,你就在这儿跪到明日太阳起时吧。”
“来来来,来几个人,拖到墙边去。”
他们就在不远处,声音清清楚楚地传到月离耳中,她没敢抬头,老老实实跪在一旁,手指却有些发白,垂在地上,映衬着地面,显出一股柔弱的脆弱感。
宋玄被那一抹白牵住了兴致,侧眸往下看见了地上的月离。
不过一个普通的宫女,发髻上一点珠花都未钗,耳畔上也不着一物,只是趴伏着的那副身子弯出一道曲线。
步辇很快就离开了,月离等周围完全没了动静才敢起身,身后的几个小太监惊惶地看着在不远处跪着的文山宫宫女,没敢说话。
“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