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下马威
都说是天无二日,国无二君。
若只是这孝慈渊圣皇帝一人也就罢了,尊他个太上皇帝,安心的去享清福便是。
虽然往上推个一千来年,从始皇帝开始,到最近的大宋徽宗皇帝,太上皇几乎都是父与子之间才存在的关系,但形势摆在这儿了,根本就为难不了赵鼎。
可偏偏,一同回来的还有当今赵官家的生母,宣和韦太后。
当今陛下素来以孝治国,就连此次决意伐金,也打了个为父母报仇的名号……渊圣皇帝好办,这太后却是实打实的让人头疼。
因为她说得很清楚:
“九哥儿继承大统,实乃形势所迫,他素来是个喜欢闲散的性子,才能也有限,如何能做得了皇帝。”
“大哥儿是先帝亲自所立的太子,又是赵家长兄,他若不在,九哥儿做了皇帝也就罢了,但现在他回来了……亲兄弟还得算清楚账,这帝位终归是当还给大哥儿的。”
于是便出现了古怪的一幕:正主赵桓不断地推辞,只是说让自己做个太一宫主就可以了;相反的是陛下的生身母亲一个劲儿的反对,言语间还不断地对自己的亲儿子贬低。
大庆殿里,宣和皇太后高坐主位,赵桓坐在她的身侧……而下方,却都是刘邦一手从地州上提拔到朝中的大臣。
没有人开口反对皇太后,也确确实实的,是没有一个人想要去附和她。
事实都摆在这儿了,您确实是在北边吃了十五年的苦头,但不管吃多少苦头,也不能改变赵桓丢了半壁江山而赵构正在努力挣回来的事实。
大伙儿都是北伐一派,又受了皇帝的知遇提携之恩,之所以不驳斥你,是因为你是皇帝的亲娘。
仅此而已。
但现在这个乱糟糟的局面,也确实是超出了赵鼎的能力范围了,他只希望今日派出去的探子,能够把消息传给皇帝陛下……
您要是再不回来,恐怕真就要出大事了。
“我听说这次惹出乱子来的是仪王家的小子……九哥儿胡闹,带着人马北上去了……诸位都是我大宋的肱骨之臣,确实是该拦着他一些才是……临安城的防务是由谁来负责?”
赵鼎刚想答话,作揖都作到一半了,又听见太后自言自语道:
“不管是谁,暂且交由……”
她看了看渊圣皇帝,赵桓仍是带着和煦的微笑,从牙间挤出王燮的名字,皇太后便接话了过去:
“便交由王元帅去负责吧。”
王燮再烂,可也是赵桓亲手赐过‘忠勇’名号的武将,南渡以来他一贬再贬,都贬职成为一个寄禄官了,如今他的正主回来了,他居然也跟着登了天。
本来藏了很多话的赵相爷,此时忽然变得沉默了下来。
他好像闻到了什么,又好像感觉到了什么,但他的的确确的是摆出了一个防守姿态,那就是他的沉默。
拉住了站身出来的胡铨,赵鼎朝着他摇了摇头,后者纵使有万般话想说,此时也不得不憋了回去。
皇太后可以做错事,她就算做错了什么,和皇帝的血缘关系摆在那里,就算天塌下来,也有赵官家顶着。
可是他们不行,这个时候,就算是皇太后要了自己的性命,难不成官家回来,还能惩罚他的娘亲不成。
大宋以前也不是没有太后垂帘听政的例子,当今的皇帝,就是孟太后亲自肯定的人选。
但孟太后那是太尉之女,官宦世家,还是孟子的后代……韦太后一婢子出身的人,怎么说……
唉!
她的要求,赵鼎全都允诺了去,他已经耽搁了一日多的时间,各地送来的军务全都被挡在了门外,又一晚没睡,
心里头忧心着别的事情,现在千难万难,北伐一事万不可休。
如此,便带着众人告退了下去。
只是临出门的时候,挨了王燮好多个巴掌的辛次膺忽地站住了脚,再也不肯挪动一步。
赵鼎知道他的脾气,连忙就拉住他的手腕,却被他一把给打开了。
辛府尹转过头来,看着那高坐在正堂上的妇人,想着皇帝在外以身犯险,却不断地冒出家里人来拖后腿,又想着那日在关王庙前,他伏在皇帝的身上,把脑袋靠在他的肩头……
辛次膺朝着她作揖,韦太后不知道他为何走了又回,便询问道:
“可是还有什么话儿要说?”
辛府尹自然是有话要说,但他看着赵桓,那位孝慈渊圣皇帝,那位大宋的靖康帝,同时也是金国人的天水郡公。
“今年早些时候,柔福帝姬回来过了。”
“谁?!”
韦太后听得不甚清楚,但她明显地有些讶异的表情,又不像是没有听清楚。
“柔福帝姬。”
辛次膺提高了声音,整座大庆殿里都不断地回响着这个名字。
“柔……柔福啊,本宫倒是有些日子没见着她了……她现在在何处?”
两人同在金国洗衣院做事,各自都见过了彼此最为丑陋的一面……两人之间,自然也是知道对方的秘密的。
之前柔福被人给带了出去,带出去嘛,这种事情再正常不过了,那洗衣院里多是些年老或色衰的人,不知道有多少人吃不得苦头,巴不得被人给带出去。
甚至连韦太后本人,也被人给带出去过。
对了,那人便是盖天大王完颜赛里,不知道这位知道了赛里的死讯,心里头会是个什么想法。
却没想到,她竟然先自己一步回了临安……韦太后刚刚尝试了一下母仪天下的感觉,就生出了巨大的危机感。
“她死了。”
辛次膺说话显得有些轴,分明是他自己转身回来的,却好像一个字也不愿意多说。
这三个字说得正常极了,好像是在说他上午吃了什么一般,却是非常的管用,把上面端坐着的两位,硬生生的给听楞了。
良久,韦太后才挤出了一丝笑容:
“怎的就死了……这刚回来,九哥儿也不曾把妹子给照看好,他这做哥哥的,倒是……”
“正是官家下的令。”
“嗯?”
“官家说她不是真的,所以便把她交给了大理寺,将其杖责而亡。”
不是真的……
这话信息量有些大,柔福确实是不在金国了,那回到临安这个不是她,那还能是谁?
不过一旁的赵桓想的明显更多一些,他看着下面的这个跛脚老头:
“您说这个话,是什么意思?”
“臣没有什么意思,”辛次膺还是不卑不亢,“臣只是把这话儿说给太后来听,就像是说家常,说家常的话儿,不需要什么意思。”
“臣告退!”
等韦太后回过神来的时候,大殿里哪里还有辛次膺的影子。
“他……他是什么意思?”
赵士轻轻叹了口气:
“他这人向来说话没有分寸,太后勿要在意。”
赵桓也劝了她一会儿,她才渐渐地稳定了下来。
不过与旁人的相劝无关,完全是她自个儿想通的事情:
这里是大宋,不是金国。
她是太后,不是洗衣院的下人。
皇帝是她儿子,他就算能杀了柔福,也不可能朝着自己下手。
这因果关系并不复杂,韦太后想得也很透彻。
待赵士为两人安排好了寝宫,慈宁宫是一早就有的,至于这位皇帝陛下嘛,只能暂时委屈到东宫的位置。
又让人送来了许多的用度……虽然韦太后还想端着,但赵士分明看得清楚,她见了那些衣物首饰,眼睛都放了光出来。
尽管她很想去触碰那些玩意儿,但还是让人给收了回去,又对赵士道:
“辛苦了大宗正,只是听闻我儿在南边纳了许多女子,也不知道有没有秉性好一些、家世清白一些的……康王妃身死已久,九哥儿再是深情,也当是再立的时候了。”
“这事儿本来该先帝与我来安排,却是为他耽误了那么久。”
赵士并不觉得不妥,只是想到官家早已遥封邢秉懿为皇后,这位太后却只称其为康王妃……她莫不是失了心智,当真想让官家把皇位给让出来?
“太后舟车劳顿,不如先行歇息,后宫那边,臣叫人去通知就是了。”
“倒是不累……还是有劳宗正,让我先行看看吧。”
赵士不好再劝,叫了一内侍过来,让他们去把后宫里有职位的妃嫔全都叫来,只是没一会儿,那小宦官便跑过来道:
“启禀太后、陛下、宗正,进,进不去。”
三人都不知道他的意思:“哪里进不去?”
“内宫门进不去。”
“如何进不去?!”
那宦官喘了好几口大气儿,才又回话道:
“内宫门外边,全都是些带甲的兵士,说……说是除了官家,别的人谁也不许进去。”
兵士……
赵士有些摸不着头脑,皇城的禁军虽然已经被放了出来,但也没有拦着不许进内宫的道理。
三衙的人都被三个都指挥使给带了出去,皇城司的人也全都在皇帝的身边。
哪里还有多余的禁军出来?
若不是禁军的话,那内宫重地,哪里的武人敢有这么大的胆子。
大宗正想不通,想不通便有些心急,天下间除了皇位,便再没有比内宫更加敏感的地方了。
他看了眼太后,后者顿了顿道:
“那便同去看看?”
他抱的就是这个心思,想了想,又让太后叫上了一队禁军,连带着赵桓一起,众人一齐到了内宫门的外边。
当真是如那内侍所言,隔着老远,便看到那内宫门紧紧的闭着,而前面则是站满了全副武装的人。
等走得再近些了,赵士还没反应过来,一旁的渊圣皇帝却忽然跌倒了在了地上……韦太后连忙想要去搀扶他,等听清楚了他嘴里说的话儿,又朝着那群人看去,也差点给摔了下去。
两位一个比着一个脸白,这寒冬的时候,竟然渗出了虚汗来……这副模样,就好似见了恶鬼一般。
大宗正不知道两人为何这么反常,此时距离宫门只有百步的距离了,他也看到前面的那些人……竟然举起了神臂弓来对着自己。
好歹也是经过了大风大浪的人,别的地方就算了,这里可是大宋皇城!
在这皇城里头,竟然还有人敢用弓弩对着自己……和一帝一后,他也来了火气。
怎么着,人人都想学赵士程吗?
大宗正大喝道:
“看好了!尔等这般动作,是想要干什么?!”
没有人理他,那上百把神臂弓对着他们,连挪都没挪一下。
这让他更是愤怒无比,埋头就想往前头冲去,等找到了领头的人,他一定要好好诘问一番。
而让他能这么做、敢这么做的底气,便是他不相信。
不相信有人当真敢在这里,不由分说的朝着自己射箭。
只才往前走了一步,就听到渊圣皇帝的声音传来……依旧是温柔,但颤抖得厉害,便更像是懦弱了。
“大……大宗正,那,那可是大金的铁浮屠?”
人的名、树的影,纵使是没有上过战场,但铁浮屠的名字,赵士确实是听过的。
“陛下说笑了,铁浮屠不是骑兵?再者说了,此乃皇城,哪里来的铁浮屠?”
他眼珠转了转:“想必是军器监仿着铁浮屠做的甲,倒是吓着您了。”
他这般说法不是没有道理,一帝一后稍微镇静了些,赵桓从地上爬了起来,有些抱歉道:
“是吾弓杯蛇影了。”
说归说,但瞅着对面的那副模样……此时赵士不得不硬着头皮向前,只是才刚走了一步出去……
‘咻~’
上百弩箭齐出,全都射在了他的面前,离得最近的,甚至挨着他的脚尖了。
面前插着密密麻麻的箭矢,再看时,大宗正已经是瘫倒在了地上。
他们,还真的敢。
现在好了,赵士头上的汗水与太后他们是一样的多了,他赶紧用袖子擦了擦,这才又喊道:
“尔等……放肆!知道本王是什么人吗?”
“知道这位便是宣和太后吗?”
“知道这位便是孝慈渊圣皇帝吗?”
他一连三问,也不藏私,直接表明了身后两人的身份。
回答他的是整齐的、箭矢扣在神臂弓上的‘咔嚓’声。
还有的,便是那内宫大门被打开的‘吱吖’声。
而随着内宫大门一开,这些武人便散向了两旁,终于露出来了里面的人。
是两个人,站着的那个是个女人……应该说是个妇人,头发已经盘了起来,而这妇人的前头,在那躺椅上靠着的,则是个男人。
种风……
赵士只知道他受了重伤,回了临安,却不知道他竟然什么时候到了这宫里头来。
不过说起来,他身为皇城司的指挥使,出现在这里倒也正常。
这位他认得,便也就壮起了几分胆子:
“种指挥使,这是何意?”
“大宗正有礼。”
种风说话有些有气无力……虽然回来了好几个月,太医和临安的名医也都治过了,但他现在能动的,仍然只有一只手而已。
其他的,连大夫也说不准,只是全看他自个儿的恢复能力。
也许三年五载,也许十年八年,但终是没把话给说死了。
“种指挥使,这是何意?!”
赵士知道他的身份,但自己比他早做了几十年的皇亲,年纪又比他大,他哪里来的资格摆谱。
“大宗正明鉴,并非是针对宗正一人,实在是……”
他轻轻咳嗽了两声,颜二娘子连忙把盖在他身上的毯子往上拉了拉。
“实在是回来的时候官家吩咐过了,临安若是无事,这内宫便也无事。”
“但临安若是出了事……那这内宫便是谁也进不得了。”
听他抬出了皇帝,赵士再没有别的话儿,反而是皇太后听了两人的话,知道他们是自己儿子安排到这里的后,又一度恢复了她国母的威仪。
往前迈了一步:
“本宫是九哥儿的亲娘,旁人进不得,连本宫也进不得了?”
种风嘴角轻轻勾了起来:
“官家说的是,谁也进不得。”
“你放肆!”
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明明在金国吃尽了苦头受尽了气,但一回到大宋,就好像什么委屈也受不得了。
韦太后执意往前走了两步,种风喊道:
“您还请止步,臣也是奉命行事。”
“我是太后!”
“官家没个准话儿之前,谁说得准呢?”
这话是彻底惹怒了这妇人,她又接着往前走……当真就不信了,这些人既然受制于自己的儿子,还敢把自己怎么样!
只是才迈出了退,右脚还没落在地上,种风便轻轻道:
“放。”
韦太后的脚底就被插上了箭矢,她再也没有落脚的地方了。
而且,她也再没有往前的胆子了。
只是看着面前的这些个铁甲武人,脑子忽然想起来适才辛次膺说的话儿……
那老头儿,当真就没有别的意思了?
往后退了好几步,她的嘴巴确仍是不饶人:
“这位指挥使好大的威风,待九哥儿回来了,我定然要……”
话还没说完,便又被种风给打断了:
“官家是天子,天子者,父天母地,上法斗极;您还请慎言,莫要为自己多惹些事端。”
言语间,全然没有对这位皇太后的尊敬。
也许是与想象中的一人之下有所偏差,韦太后接连被人立了下马威,而她,却什么也做不得。
是啊,终归还是一介妇人,没了老公,儿子也不在身边……
韦太后全然没有意识到,她能够颐指气使的最大本钱,本来就是他的皇帝儿子。
来时风风火火,现在都变成了哑然,谁也不知道内宫里还藏了多少的铁甲人,但三人确实是都没了继续进去的心思。
韦太后仍是扔下了好多狠话,但种风却全都没有放在心上。
他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了,还会怕这些个不痛不痒的威胁才怪。
就这么回身想走,种风却仍是不依不饶。
只是他这次放的话儿,却是朝着赵桓去的:
“官家之前也没想到他的兄长会回来……回来总是好事,但是这大宋只有一个皇帝,这个道理,大宗正还得为人家说清楚才是。”
这话像是警告,又像是威胁,扔下这句,那内宫的大门便缓缓地关了起来……那群铁甲人,又重新站在了大门的前头,把他们几个与内宫给隔绝了开来。
“他是种家的后人,妹子又被官家纳了去,年轻人嘛,跋扈一些倒也正常。”
赵士还想安慰些话儿,可是越安慰,便让两人更加的难堪了些。
赵桓仍是在笑,只是怎么看,那笑里面也多是勉强。
……
老王头到寿州的时候,已经是腊月二十五了。
不多不少,正好十一天。
也许是过年的原因,一路上人影也没见着几个,听说别的地方都渡不了河,只有寿州这里可以。
好在在嘉兴府的时候买了头驴,这是路上唯一能让他说说话儿的活物了,差点没给他闷死。
这老头儿一把年纪,临近过年的关头,冰天雪地的在外面赶路,又是个生脸,在哪里都不免引人瞩目了些。
就像是到寿州的时候,那里的城防仍是严备的紧,知道是要过年,大伙儿都在外面,也与家人团聚不了。
李显忠特地多担了些差事,主动带着亲兵接了这城防的活计,叫大伙儿都抽时间去聚聚,吃点酒,好好的快活几天。
毕竟拼死了一年,唯有这个时候才能难得休息一下。
所以当整整一个白日,寿州一个入城的都没有时,老王头牵着他的驴一进城,便被李显忠给注意到了。
他特地到了这位的跟前:
“老人家,天寒地冻的,是要往哪里去?”
知道他女婿在这儿,一人破了金人十万大军,想来这里的士兵,也多半是皇帝的自己人。
老王头不隐瞒,却也当过兵,知道不能乱军心的道理,选择性的把临安有人谋反的事儿藏匿了去,只是道:
“好教元帅知道,我家女婿在那颍州当兵,小老儿正是去看他哩!”
他说是说做了皇帝的丈人,但目前说过话的最大的官儿,就是他们步军司在钱塘门的都头,现在虽然不知道眼前这人的职位,但看他的一身打扮,就知道官职肯定不低。
说起话来,也就谦卑了许多。
“那颍州现在正被金人给围住了,您如何去得了?都这个时节了,您还是先回去吧。”
“不回去不回去,小老儿从临安来的,现在回去,也赶不上过年了……不瞒您说,我女婿,我是一定要去见的。”
“可是出了什么急事?某或许可以帮得上忙。”
思索了一阵子,老王头这才道:
“我家女婿在外面打仗,但家中的亲戚非说是他已经死了,要占了他的家业去……小老儿没甚本事,帮不了忙,只好去知会他一声,莫要拼了性命,最后却为别人去攒了富贵。”
“可曾报官?”
“正是与官府勾结。”
李显忠生出了几分可怜,自己也是当兵的,这种事情若是落在了自己身上的话……
但之前已经收到过了官家的书信,不管发生什么,也不能够去掺和颍州的事儿。
但又想着这位实在是可怜了些,若是眼见他去送了命的话,自己也是过意不去的。
正想开口,却见一队人马朝着颍州西侧赶了过来,李显忠正想叫人闭门,却看到了为首那人的模样。
他也生出了几分疑惑……
怎的王夜叉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