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崩坏
“先帝在时,常思我大宋之难,既是难在金辽外患,也是难在朝中奸佞。”
大过年的,这大宋国又在年前接二连三的赢了胜仗,原本当是一个喜乐融融的局面。
如果孝慈渊圣皇帝没有回来的话。
他现在坐在大庆殿的主位上,那本来应该是皇帝的位置……好吧,他也是皇帝,至少曾经是的。
原本朝中的秦相爷一党,在官家北上之时已经几乎全都给薅了下来,除了像是万俟卨这种,较早弃暗投明的官员,别的,要么死了,要么在太学做着苦工。
而现在,辛次膺就不用说了,自太庙里出来,不知道有多少人对赵相心有不满,所以很多人都借故辞掉了后来的宴席;如今看起来,大庆殿里人虽然多,但有一大半,竟然都是昔日朝中的秦桧一派。
秦桧一派,那便是主和一派、投降一派。
就目前这种场面,甚至让刘子羽有些恍惚起来……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与当年的情形几乎是一模一样。
这也就罢了,且不说大宋在赵官家之前,少有杀大臣的例子,就说这些官员的背后,都有着错综复杂的关系。官家既然之前没有动他们,那便也一定是顾虑到了。
如今孝慈渊圣皇帝把他们请来,最多也只是让众人恶心一些,毕竟这些人没有官身,翻不起什么波浪来。
可是……那永嘉郡王欺君、大不敬和谋反的事儿是已经坐实了的,他却也成为了这开年第一席上的座上宾,这不是在乱来嘛!
刘子羽不住地朝着赵鼎使着眼神,但后者却好似老僧入定了一般,只是在端坐着低垂眼睑,像是已经昏睡了过去。
赵桓仍在上方说着他和他爹的苦日子,不过这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刘子羽不想听也不愿意听,唯独等他念到徽宗皇帝在五国城写的诗的时候,才稍微收回了心神,
“彻夜西风撼破扉,萧条孤馆一灯微。”
“家山回首三千里,目断天南无雁飞。”
“先皇……不肖子回来了……”
赵桓已经用袖口抹起了眼角来,都说君忧臣辱君辱臣死,刘子羽再怎么逃避,此时不禁想起他那殉国的父亲起来,一时间也跟着变得伤怀万分。
连他都这样了,就更别提其余的大臣们了,王次翁等人哭,哭的是终于来了个救星,那木头石头,他们是一个也抬不动了;苏符哭,哭的是国家遭难,如今终于是开始变好了起来;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哭法,像是万俟卨,他原本也开始嚎,但见着赵相爷仍是稳坐泰山的模样,又不得不收起了自己的眼泪来。
“说起来,九弟保我社稷之尚存,又保这淮河以南百姓之生计……不管是治家还是治国,吾都不如他,差之远矣!”
“现在他不在临安,吾暂可与诸公饮酒,若是等他回来了,这皇位终究还是他的。”
这话有真有假,赵桓都分不清楚有几分真、几分假;当年金人南下的消息传来,他爹连年都不过了,直接在十二月让位于他,拖着他一起做了亡国之君,你要说这孝慈渊圣皇帝半点想法都没有,那肯定是假的。
可他的女人,还有他的太子,在金国生下的儿子,全都还在北边;且金人的苦头他是吃过了,手段也是见识过了,十五年来不知道写了多少书信给他的九弟,从命令到请求再到哀求,他却连个回话儿都没收到。
每当有金使南来北回,或者有宋使北上的时候,赵桓都会满怀希望的去看他们,然后又满怀失望的回到他的牛圈里……反反复复,年年岁岁,他都快死了那条心了。
而现在,他正坐在大宋皇城里的皇位上,这一切若说是梦的话,他真愿这梦永远也不要醒来才好。
他很怕,他一直都很怕……不然的话,当年也就不会被金人吓一吓,就当真出城去人家大营里了。
如今,但怕的除了金人,又多了个他的弟弟,大宋的康王。
赵构那不清不楚的态度……也许是同为赵家人,还都是太宗一脉,赵桓总是觉得他会像是对待李煜那样对待自己。
所以,他听金人的话,听那个矮子的话,只是为了活着。
“陛下!”
这些罪臣当中就属王次翁的职位最高,他听见赵桓这么自暴自弃的说法,心里头立马就慌了神……您要是不做皇帝,那我们这些人可怎么办!
但他也不敢直接就开口劝谏,只是做出了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直勾勾的看着上分的孝慈渊圣皇帝,眼中的渴求几乎要爆了出来。
很多人也是与王次翁一样的反应,一个喊得比一个凄楚,一个喊得比一个动情,被这么多人给盯着,赵桓却下意识地看了看面色如常的赵鼎……
“诸位别这样,这样是陷我于不义了!”
“赵相,你快劝劝他们,劝劝他们!”
赵鼎终于像是回过了神来,朝着他作了一揖:
“您不必妄自菲薄,官家是个能明白是非的圣君,皇位大统也并非儿戏,一切,当由您二位做主。”
他的态度很明确了,这是你们赵家的事情,自己虽然也姓赵,但奈何与你们的祖宗不是同一个,说多了不好。
但对于赵桓,对于刘子羽和胡铨来说,赵鼎并没有完全站在皇帝的那一边,这已经是天大的事情了。
忠诚不绝对,就是绝对不忠诚。
刘子羽有些像是看个陌生人一样的看着赵鼎,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位被官家一手提拔上来的宰相,现在竟然会是这么一个态度!
更不用说是胡铨了,若不是想着这是在宫里,他兴许已经吹着大胡子与赵鼎开骂了。
而赵桓,则是古怪地扫了眼赵鼎,连这位都没想到,自己还什么都没做,赵鼎便已经缴了械……
矮子说老九重压之下,许多人的不满都被盖过去了,只要稍微松个口子,便能够听到许多的不满。
之前还以为他是在夸大其词,到了这个时候,赵桓才算是信了几分。
“昔日朕未听李伯纪之言,方才酿成了大祸,在北地的时候想起来,最想再见他一次……却不想,他已经身死,终究是朕负了他。”
李伯纪就是李纲了,这位几度起落,抗金之志至死不渝的大臣,恰好死在了秦桧的前一年,也是皇帝开始转性子的前一年。
若是他能见到今日,不知道会是个什么样的感觉。
而赵桓现在已经开始自称起了‘朕’来……王次翁他们自然是大喜,胡铨虽然高兴不起来,但也知道这位也是有资格这么自称的。
虽有不满,却还是按捺了下去。
“他是国之栋梁,是大宋的肱骨之臣,没能用好他,是朕的不是,与他无关。”
这是废话,大家都知道。
但是赵桓能够这么说,还是不禁让人有些刮目相看。
赵鼎稍微动了动,又正了正身子,恢复到了之前的模样。
“所以,朕更知道这大宋,并非赵氏一族的大宋,更是诸位能臣,天下百姓的大宋。”
“大宋要想恢复往日,最不可缺的便是人才,不管是朕、还是九弟在此,相信都是这么认为的。”
“所以……朕便把国士,给请到了临安来。”
说着,赵桓朝着王燮点了点头,后者心领神会,立马转身便出去。
等再回来的时候,昔日苗刘兵变时候组织勤王复辟,力主抗金,经营川陕以保东南,后因为郦琼投北而引咎辞职的前右相兼知枢密使,张浚也来了。
他是寇准之后大宋最年轻的宰相,也是当年与黄潜善一起罢免李纲的大臣,同时的,他还是力主抗金的少数派……自然了,当年被罢职,虽然知道秦桧的人品,但更担心老对手赵鼎得势,所以默认了皇帝让秦桧为相。
这是一个复杂的人,不能随便的用忠和奸来评价他,如果按照刘邦之前的想法,这位应该是把自己的利益放在第一位的那种人,
有些才能,但是不多。
甚至,连底线也没有那么的高……比如在福建得知诸官被皇帝召回临安之后,张浚等了很久,最终却只等来了皇帝拜赵鼎为相的消息。
这对于这个三十出头就做过宰相,到现在也不过只是四十出头的‘年轻人’来说,几乎是个毁灭性的打击。
比皇帝贬他的职,更让他觉得受挫。
但也就是这个时候,他却收到了孝慈渊圣皇帝的招揽……张浚和胡铨一样,一直都是跟在赵官家的身边,对于那两位北方的皇帝,素来都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
而现在……
他没有半分的犹豫,就登上了这条船,赵桓是王次翁他们唯一的希望,但对于张浚来说,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朝着上方的皇帝行了礼,张浚来到这殿里的第一件事,便是站到了赵鼎的前头。
“真没想到,再见竟是还在临安……赵相,请问今夕……是何夕?”
赵鼎抬起眼看了看他,却并没有回答他的话。
这明显的示弱,让赵桓更是大喜,甚至整个人都有些激动了起来。
“九弟在前面北伐,后方断不可缺了差错。”
“赵相劳苦功高,如今有了德远先生辅佐,倒是能为你分担许多担子。”
“诸位当同心协力,共保江山社稷。”
这话肯定是会有很多人附和的,但谁也没想到,第一个答应下来的,却是赵鼎赵相爷。
他又站起了身来:“臣受陛下提携,兼任了中书门下左右仆射,但那是官家缺人,行的也是无奈之举。”
“德远本就是王佐之才,他能来,臣自然也是答应的。”
“哎……”赵桓已经不太分得清赵鼎是站哪边的了,此时也不想得罪他太过,只是道:
“九弟的任命,自然有他的道理……德远虽有宰相之能,但还是要分个主次的,岂可能从赵相的官身上去琢磨。”
“依着朕看,倒不如让他去做参知政事,这样既不亏待了德远,也不亏待了赵相。”
左右仆射是名义上的左右相,而参知政事则是实际上的副宰相,大宋三权,军权归三衙枢密院,财政权归三司户部,行政权便归了这中书省的参知政事,若是宰相不在的时候,这副宰相也是可以行使宰相权力的。
这要求已经是过分至极,只要赵鼎不答应,赵桓是没有办法的,至少现在没有办法。
除非他撕破脸,但是他没那个胆子,也没那个实力。
可是赵鼎连犹豫都没有,直接便道:
“您圣明。”
说完,便又化作了一座老钟。
胡铨再也忍耐不住,站起了身来……他皱着眉盯着赵鼎看了好一会儿,终于是……
“嗬~忒!”
一口,朝着赵鼎啐了过去。
这实在是有些不雅,却又实在是发生得太快了一些,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
胡铨看着上方的赵桓,拱了拱手,连一句话都没说,径直地,便转身走了出去。
王燮本来想拦,却被他一下给推开了:
“怎的,你也想扇本官的巴掌吗?!”
这位可不是个简单的临安府尹那种官儿,是实实在在的大宋财神爷,而他刚才得罪的是当朝宰相。
只是稍微一合计,王燮便让了开去,任由他走出了这大庆殿。
这般行为,本来对上方的皇帝来说当是莫大的藐视,但兴许是在金国待得久了,赵桓竟然忍了下来。
主要是,赵鼎忍了下来。
他接过一旁内侍递来的手帕,轻轻擦去了沾在衣服上的唾沫,连半点脾气都没有。
赵桓打了个哈哈,连忙把话题岔了开去,乐声再度响起。
等一曲过罢,他才说了今天的第二件事儿:
“永嘉郡王……虽然行了些不合规矩的事,但念其是仪王之子,且仪王对九弟有功,对我大宋有功,所以……”
“九弟不在,那朕便做了这个主!你好歹也是赵家人,不知分寸,做了错事,削其供给用度一半,未经禀告,不许擅自离开山阴!”
“尔要引以为戒,万不可再犯,知道了吗?!”
赵士程早就反应了过来,自己闹得轰轰烈烈的,不过是为他人做了嫁衣罢了。
如今能够活下来已经是万幸,加上还保住了爵位,他哪里有不从的道理,纵使心里头千万不甘,仍旧还是应了下来。
不过也不知道这位郡王是真的蠢还是可爱,他竟然在这个时候,向皇帝提了个要求:
“陛下明鉴,臣确实是做错了……父王去世后,王妃也离臣而去,这活着便少了许多牵挂。”
“若是重新说上一门亲事,臣便安心回去过日子去了,陛下不召,臣便再也不来了。”
他说着,竟然还为自己添上了几分无辜,若是不知情的人见了,恐怕真以为谋反就是什么大不了的小事了。
赵桓有些气他不识抬举,又想着他说的的确又有几分道理。
办了他一点儿也不难,但办了他却是半点好处都没有。
只要他活着,老九回来就像是想要对付人,那也得多思量一些。
仪王生了那么多的儿子,早就在各地开枝散叶了起来,这一脉不说一千,最少也有三五百之数,加上他们各自的联姻对象、还有赵家宗室里的其他看着的人……
自己什么事都没做,最多也就是有些逾越,这位可是实实在在的谋反,老九要对付自己,就一定要先对付他。
而自己这般施恩,孰是孰非,众人自然都是瞧得明白。
毕竟是徽宗皇帝亲自立下的太子,赵桓当皇帝的时间虽然不长,但做太子的时间可是长多了。
对付金人或许没有那个本事,但用在朝里这些人身上的脑子,他却也并不是那么的简单。
如此,他便开口问道:
“听你的口气,你好似已经有了人选?”
赵士程没捞着皇帝,能捞到一个美人也是不错的,那太常寺少卿家的掌上明珠,他可是一直都没有忘记。
“臣不敢相瞒,太常寺唐少卿家的小姐儿……自从见了,便被她偷了心去,若是能娶其为妻的话……”
永嘉郡王朝着孝慈渊圣皇帝深深的行了一礼:
“陛下大恩,臣没齿难忘。”
唐闳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这个素来隐形的人,居然也有被点到名的时候。
但这种点名,却哪里是什么好事,分明是天大的祸端!
这人前脚便谋了反,后脚便要取自家的小姐儿为妻……若是官家回来了,执意要追究他的责任,这又如何是好?!
想到这里,唐少卿连忙拒绝道:
“小女尚未及笄,郡王美意,怕是无福消受了。”
谁知赵士程早已打探了个清楚:
“唐少卿何必如此搪塞?唐琬就是正月里生的,再有十日便到了及笄之日,莫不成本王连这十日都等不得了?”
赵桓笑道:“你倒是给人探了个清楚。”
说着,又对唐闳道:
“他多年未再娶,也并非是个唐突的性子,既然开了口,那朕今日便做一次红娘,又有何不可?”
“这……”
唐闳还想说话,却见王燮那老头儿睁着大眼睛瞪着自己,他无奈地甩了甩袖子。
“臣回去问问小女的意思。”
“婚姻大事,父母做主便可……既然唐少卿没有意见,那便就这么定了。”
赵桓站起了身来,招呼着众人:
“诸公共同举杯,也当为这件喜事做个见证!”
还是由赵鼎牵头,他第一个祝福了并不觉得幸福的唐闳:
“恭喜唐少卿。”
赵桓高兴极了,这十五年来,他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
……
辛次膺被绑了起来……他在思北楼独自饮酒,却见到几个王燮手下的兵来要钱……那店主王小二仗着皇亲国戚的身份,硬是不给,被这群人给打了一顿。
他知道皇帝与这家人的关系,就算不知道,身为临安府尹,这种事情也是不能放任不管的,虽然他手底下的差人已经全都被赵士程给杀了,但这个时候,他还是站了出来。
若是不站出来,那他便不是辛次膺了。
于是他便被绑了起来,堂堂的临安府尹,被几个大头兵给绑起来游街,做起了杀鸡儆猴的事情来……这种事儿,百年来也未曾听闻过。
百姓们大都不知其身份,只是见他这么大把年纪,大都是心有不忍。
可不忍归不忍,听说北边的皇帝回来了,赵官家却连半点消息都没有。
大宋会是个什么局面,要朝哪个方向去走,谁也不知道。
……
陆游也被绑了起来,自从那日见了赵士程之后,他便知道出了大事,也就收起了回家过年的心思。
可是不回去的话,又没有钱,临安城里过年的时候也没有多少的生计可以做,没办法,他便去那关庙里借住了起来……在这里侍奉的老头儿姓周,说是祖上跟过关王,上次秦桧要砸庙的时候,他见过这个学生,就收留了他。
同时还给他在庙前挪了个地方,替人写写字、读读信,赚点儿零花。
原本一切都好的,一直到了过年,孝慈渊圣皇帝又回来了,陆游以为一切都没事了。
但不曾想到,同样是几个臭行伍的,见了这座新修的关王庙——后来皇帝威胁过了,秦桧又花了很多钱进行修葺,连关王的身子,都被涂上了一层货真价实的金粉。
那些个当兵的不知道从哪里知道了这事儿,非要用刀子来刮金,陆游和周老头哪里肯放,便被他们给绑了起来,挂在了庙前的横梁上。
周老头儿年纪大了,根本就受不了这种刺激,加上又被那些人给折磨坏了,第二天,也就是大年初一的时候,便死在了陆游的边上……若不是唐琬来寻他,他估计也得饿死在那里。
“陆游……”
知道他心情不好,唐琬心里头便更加的难过了。
可是每一分难过,她都不敢表现出来。
“这钗子太贵重了,我要还给你。”
她像是做了好大的决定一般,而陆游却是有些木讷,只是看着躺在面前的周老头的尸体,连头也没转过来。
轻轻叹息了一声,她终究还是没把他给唤醒过来,只是把钗子放在了他的边上。
她确实是难过,可是更难过的是,到了这个时候,她却什么都做不了,不但不能让陆游轻松一些,反而……
有情人也并不一定都是要终成眷属的,但唐琬只觉得自己的心好似在不断地抽搐一般,几乎把她给痛昏了过去。
临安城,大伙儿都看到了,有个姑娘儿在流泪。
……
佛海只觉得心头一紧,却又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
他念佛多年,早已是心静如水,这种反应对于他来说,几乎算是极为罕见了。
“道济?”
他好似瞧见了自己的徒弟,可是面前分明就是释迦摩尼的塑像,但佛海保证,他确实是在那佛像的脸上,看到了道济的脸。
怪了……
和尚不知道这代表着什么,但他总感觉,自己的爱徒应该是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