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得寸进尺
孝慈渊圣皇帝身入敌营谈条件的事情,在临安城里头传得很慢。
但金人说是要钱,官家却拒绝了从大伙儿身上募集,而让老公主来承担的事情倒是传得很快。
就一会儿的功夫,连万民书都给送过来了。
只说是临安各处与赵官家站在一起,誓死不退;陛下只要开个口,但凡是带个把的都愿意与大宋士兵一起,出把子力气。
不但如此,还有各家商户牵头,送来了不少的钱,说是用来犒赏将士们用的。
皇帝表示非常感动,但还是把钱给大伙儿还回去了。
“百姓们已经纳过税了,朕又如何忍心再收他们的血汗钱!”
传话的差人把刘邦的话原模原样地传达了出去,这下子好了,大伙儿更是感动得不行,有些个青壮年更是一腔热血,散到了四处的城门下去,只想着能不能帮得上忙。
等老公主写好了条子,孝慈渊圣皇帝又跑了一次,只是上次他的马被人给收了去,这次只能走路过去了,隔着老远这位皇帝便举起了手来,想着自己为金国争取到了他们想要的东西,怎么着,这次也能坐着说话了。
但是他没有。
被人领入了大帐中去,他不认识秦三,但却听得懂金国人说的话儿。
这位的一举一动,确确实实是金国贵族的样式;再加上这里又是打着的纥石烈家的旗帜;猜想这位领头的便是四太子最喜爱的女婿了,更是不敢得罪。
所以人家不让他坐着,他便老实地站在那里,脸上带着的还是那和煦而温柔的微笑。
“这东西……作数吗?”
赵桓连连点头:“作数的作数的,此乃宋国钱氏主母亲手所书,是在江南各地都能换得了钱的。”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钱氏在建康府有不少的产业,您倒是可以先派人去取来试试,若是不行……肯定能行的。”
秦三把条子收了起来,又接着道:
“算尔等还有点诚意。”
“只是,还不太够。”
虽然早已经知道了这些人的秉性,但赵桓还是有些忍不住道:
“可是您刚才答应过的,只要给了钱就……”
秦三直接打断了他:“刚才是刚才,现在是现在。”
“再说了,岳飞韩世忠刘錡他们几人退兵了吗?既然没退,那便是你们还没有达成约定。”
赵桓的脑子里不断闪过老九的脸,他有些为难的道:
“不知元帅还想要什么?”
秦三挠了挠脸……明明皇帝可以直接让自己杀了这人的,却偏生要扯出许多别的事儿出来。
在这里待得越久,暴露的可能性便就越大,到时候赵皇帝必定是不会承认的,背锅的不还是自己。
这么想着,他便有些急促了起来:
“我家皇帝要修缮皇宫,正缺少些匠人,就再领一百五十个匠人来吧。”
匠人……
本以为他们还想要钱,没想到却只是要些匠人。
赵桓低着头想了想,这要求不算过分,想来老九是断然不会拒绝的。
便躬身拱手道:“我当回去商议一番,还请元帅稍待。”
当年开封城破的时候,跟着被北掳上去的就有不少的工匠乐师,这些人的日子不但比许多大臣舒坦,甚至比两个皇帝都要惬意。
至少也是有吃有喝,性命无虞,偶尔还能得点赏钱。
不然的话,仅凭着金人那点儿水平,想要仿造出神臂弓,想要改良那铁浮屠来,简直是痴人说梦一般。
当他喘着粗气儿,把对面的要求带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无暇再去顾及老九的反应了。
这两腿来回走,对于他来说已经是非常大的消耗了,即使是在这凉意不减的时候,他的身上也出了好多的汗。
热汗一凉,整个人又都变得冷了起来,不住地打着摆子。
“匠人……这可如何是好啊?”
刘邦一面饮着酒,一面不受控制地把眼神放在了老公主的身上,老妇人好像被赵桓传染了一般,忍不住抖了好几下。
“我只有钱,没有人!”
“没有就没有吧,你凶个什么劲儿。”
刘邦没好气地看了她一眼,这妇人把自己给当做什么了,真当自己什么都要求着她似的!
“苏符,苏符,别他娘的哭了,赶紧过来!”
老头儿被点到了名字,不住地抽泣着:
“官家,您找臣?”
“那些人都复工了没……就是在太学做工的那些。”
“回禀官家,都去了的,日复一日,不曾怠慢。”
刘邦点了点头:“那便把他们给叫过来吧,告诉他们,以后不用再替朕做这些事儿了。”
苏尚书已经成为了无情的提线木偶,领了皇帝的令,又带上了一群禁军去了太学,很快便把大伙儿给请了过来。
这些人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听见苏符说:‘以后不用再做这些活计了’,个个都如蒙大赦一般,赶紧跑了过来。
本来都已经快要习惯了的,可谁知道赵士程那个混球来给了他们希望,好日子还没过上几天,皇帝便急匆匆地赶回来了。
大起大落得太快,很容易让人的精神出现问题,这里头的好多人,现在已经变得有些不太正常了。
“你们也算是辛苦了,那太学后来又加盖了许多屋子,这件事儿,确实是朕也没有想到的。”
大伙儿听见皇帝这么说,当真以为是日子混出头了,有激动,又有这大半年来的心酸,一时间连客气话儿也没说,全都洒起了泪来。
“朕也知道,你们心头记恨着朕,有很多的人都不是真心替秦桧做事的,实在是逼不得已,这些朕都能理解。”
“不过不怕,你们的苦日子,从今日起,便结束了。”
“陛下……”
王次翁后悔得很,当年上了秦桧的那艘贼船,大富大贵没有,过着的尽是朝不保夕的生活。
如果能给他再来一次的机会的话,他一定要选择去做一个忠臣。
一个忠君爱国、忠于社稷的忠臣。
此时皇帝给了他们一个再来一次的机会,许多人的眼泪变得更真心了起来,都是在心中暗自嘱咐自己,得了这次机会,一定要好生的报答赵官家。
“你们之前尽是做些个损宋利金的事情,心里头估计也是没有把自己给当做宋人的。”
“既然如此,那大家便去金国吧,那儿才是你们的国家,朕也不强留你们在这儿了。”
说着,不等他们解释,大手一挥,给众人手上套了绳索,由赵桓一人牵着,便给领出了城去。
这些人都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不住地询问着孝慈渊圣皇帝,他本来就累得很,现在更是起了烦躁之意,只是没好气地把金人围城的事情给说了出来。
“他们要工匠百五十,诸位便是去凑上这个数的。”
“可是……”勾龙如渊有些疑惑,“我等并非是什么工匠啊!”
“是与不是,诸位说了算得吗?”
赵桓难得在他们面前黑了脸:“在临安待着,继续做那些个下作的差事,还得担心什么时候就丢了性命。”
“去了北地,诸位都是读过圣贤书的人,当知道金主爱才,只要真有本事,还怕过得不如南朝吗!”
他见大家忽然沉默了起来,才发现自己用‘南朝’二字来形容起了宋国,一时间也觉得有些不妥,清了清嗓子:
“反正情况就是这样,北地不一定尽坏,南地也不一定尽好,富贵皆由各位表现……言尽于此。”
“只是若有机会到了那五国城,替我在先帝灵前跪拜一番,总算是我承了诸位的情了。”
赵桓这差不多是掏心窝子的话了,众人本想着家人都在这南边,心里头难免生出些离别的愁意,又想到如这孝慈渊圣皇帝所言的那般,确实是有不少人都在金国取得了富贵荣华。
杜充那般庸才尚且能被拜相,任得敬一介武夫尚能在西夏位极人臣,自己若是去了,不一定就逊色于这些人了。
或喜或悲,复杂情绪涌上心头,又听见了赵桓的要求,他们这群人沉默了好一会儿,终是应了下来。
把这些人领到了金国大营里,赵桓已经差不多是力竭了,只是希望着金人此番能够满足,别再提别的要求出来了。
就算老九肯答应,他自己也是走不动了。
这十几里路来回走,脚都被磨破了皮,不管是在城里还是在营帐中,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
可要真是这么好说话,那他们不就是白来了。
秦三和秦大与这些人不少都打过交道,便没有露面,只是让人拿了名册去,确定对上之后,才把他们给圈在了空地上。
“不许出来,否则杀无赦。”
大伙儿此时安分极了,如听话的羊儿一般,当真就缩进了那圈子里。
秦三看着这位赵家皇帝,他越是听话,秦三脸上的轻蔑之意便越显,赵桓已经习惯了那样的眼神,反正在金国,那些人都是这么瞧自己的。
他只是问道:“如此,元帅可退军去否?”
秦三摇了摇头,摇熄了赵桓心里头的那点儿希望,他很想发怒,可是努力了好久,却发现自己好像连发怒都给忘记了。
他已经没有了生气与愤怒的本事了。
“那……元帅还要什么?”
秦三第一次从案前站起了身来,他看着这人,缓慢而坚定地,说出了自己的要求。
最后一个要求。
“贵国皇太后从上京出来的时候,并未经过我主允许……这,算是逃跑。”
“我家皇帝圣明,本来和议达成,也是要把皇太后送回来的,但她这般不辞而别,终是少了些礼数,未曾把我主放在眼里。”
“所以,这是本帅的最后一个要求,只要阁下照做了,我等立马撤兵而去,再不来临安。”
“请把皇太后交给我等。”
赵桓瞪大了自己的眼睛,好像无法理解他说的话一般。
“这……元帅,这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等是……”
秦三摆了摆手:“没有误会,放你们回来的事情我家皇帝确实是不知道,所以才特地嘱咐了我等。”
“不过阁下倒是可以宽心,我家皇帝只说了皇太后的名字,至于你嘛,却并不在我主所要的人里。”
“这是最后一个要求了,阁下可以思量一下,能不能成。”
赵桓无语凝噎,别的都还说,让老九把他的亲娘给交出来……这毫无疑问是到了他的底线去了!
可是很快,他便想到当年的时候,开封府里的女人全都归属给了金人……还是他自己下的令,搜集美女,以达金人要求。
那时候的开封府尹帮着他做这事,还挣了个‘金人外公’的名号,这些事情他都是知道的,也都是记得的。
若换做是当年的自己,金人只要这一个女人的话,他想也不想就会马上答应下来,还得在太庙里给祖宗磕好几个头,谢谢他们保佑。
老九不是个在意名声的人,他若能分得清轻重的话……而且地面只要皇太后,不要自己,对于自己来说,这事儿不该有这么大的压力才对。
他咬了咬牙:“兹事体大,还请稍待。”
“不急,但还是尽快。”
最急的就是秦三了,他见赵桓两腿都灌了铅似的,便大发慈悲地,把他第一次来时候骑的马,还给了他。
这般举动,让赵桓心里头生出些暖意……一个人一直对你好或许你不会觉得有什么,甚至久而久之还当做理所应当;但一个人一直都对你坏,偶尔对你稍好一些,你便能感受到如阳光般的温暖。
对于孝慈渊圣皇帝来说,他现在就是这么的温暖。
骑在马上,任由耳边的风声吹过,也好似忘记了背上钻心的凉意一般,他带着他的使命,又双叒一次,回到了临安,回到了他九弟的面前。
不出所料地,当他把金人的要求给提出来后,老九一脚便踹翻了面前的桌子……杯子碟子散落一地,碎成了块。
他越是愤怒,赵桓心里头便越是高兴。
他越是吃瘪越是窝囊,赵桓便越是满足越是快活。
“欺人太甚!”
他一面怒骂着,让大臣们有了陛下终于忍不下去的感觉……本来就不用忍的,这临安城那些人绝对是攻不进来的!
另外一头,皇城司的人从赵桓话音一落,便散在了这城中的大街小巷里,都说是金人要求越来越过分,开始索要起民女来了。
男人们更是怒火中烧,女人们则是连面都不敢露了,许多人虽然未曾经历过靖康之乱,但这些年间不知道听过了多少当年的故事,对那些个惨状已经是印在了脑子里。
但又听说赵官家第一时间就拒绝了金人的要求……天老爷!陛下要钱给钱要人给人,先是拒绝了从大伙儿身上掏钱,现在已经退让到这个地步了,却不愿意将自己的百姓付与他们。
都说是民贵君轻,但这话被念上了几百年,很多人直到了现在这个时候,才理解到了这句话的感觉是什么。
被重视是什么感觉,就是现在这样的感觉。
“干了!”
“告诉皇帝陛下,咱们誓死守卫这临安城,管教那金人半步也踏入不得!”
“请陛下改主意,咱就不该与他们去谈,直接手上分个生死!”
趁着众人怒气上脑的时候,又听人说:
“金人可以退让一步,只要把韦太后还给他们交差就行。”
若是之前还好,但现在都是众志成城的,他们哪里肯干。
纷纷朝着嘉会门去聚集,不一会儿,那城门下就站满了百姓。
有的直接跪拜了起来,还有的咬紧了牙关,但不管是怎么样,都是一个要求:
“陛下,与金人战吧!”
“战吧!”
胡铨几个心头大喜,这民意已经摆到了眼前,官家可以无视自己,但绝对不能无视这百姓们的声音。
刘邦早已经站起了身来,双手往下压了压,让大伙儿安静了些。
“你们的想法,朕都知道。”
“朕也想战,但此时敌众我寡,昨日张太尉与那些人交过了手,外面可能有二十万金国的大军。”
这话一出,胡铨立马变了脸色,哪里来的二十万人,充其量也就三四万!
只是他刚想说话,便被一直盯着的禁军给堵住了嘴,再也发不出声来。
“太后是朕的娘,这天下间还有谁比朕更不想把她交出去的吗?”
“没有,根本就没有。”
他一面说着,一面好似动了情……是啊,人心都是肉长的,皇帝也是人,与他娘分别了那么多年,好不容易才团聚了。
大家只知道不该,却不知最难受的那人,应该是自家的皇帝陛下。
“可是啊,天让大宋有此劫,朕也无可奈何。”
“只要能护得百姓们的周全,别说是太后,就算他们要朕亲自前去,朕也是要去的。”
“所以……其实朕也与太后商量过了,她深明大义,愿意行这一趟!”
“大家勿要再劝,若真是舍不得太后,那每年的二月,便去那钱塘江边上看看吧,若是吹起了风、带起了浪来,那便是太后回来看咱们啦!”
看着赵官家在城头上抹起了眼泪,这景象让人们心里头都不是个滋味,终于是舍不得看他独哭,陪起了泪来。
一时间,这嘉会门下哭声大作,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城已经破了。
另外一头,城门已经被打开了去,皇太后坐在马上,赵桓在下面用力地牵着,许多人都记住了这个时候,记住了这为了大家而牺牲自己的女人。
她虽然出身低贱,可这个时候,她便确确实实地,是大宋第一的皇太后。
又见她眼中含泪,不住地说着什么,只可惜隔着老远,听不太清,只能听见皇帝喊道:
“送太后!”
便跟着附和道:“送太后!”
一声接着一声的,不少还带着哭腔,当真是我见犹怜。
只有赵桓一边拉着缰绳,一边不住地咒骂着老九。
也不知道多给匹马,还不如金人待自己好。
又听韦太后不断呼唤着‘九哥儿,九哥儿’,一边喊一边哭,忍不住腹诽起老九来。
老九确实是狠,连自个儿亲娘都舍得送出去……要说舍得,换了自己也是舍得的,但能像他这般连句告别宽慰的话儿都不说,赵桓自问自己还是做不到的。
“您也莫要哭了,久病床前无孝子,那老九早就对您没甚感情了,您还看不明白?”
“我在金国写了那么多信给他,你可见他回过一次?他本就是个凉薄的人,自己的儿子,你自己还不了解?”
韦太后走得远了,再也见不到自家儿子的影子了,终于有些接受了这个现实。
“九哥儿不是那样的人……他厉害孝顺得紧。”
“孝顺?”
赵桓非常不屑,“若真是孝顺,你又怎会被送出了城?”
“其实也莫要忧虑太多,那金人说过了,主要是怪咱们不告而别,只要回去说清楚了,老九再让那些人撤了兵,你还是能够回来的。”
韦太后擦了擦眼泪:“当真?”
“你又不是我,若是我去了,他正好不想见着我回来,正好如了他的意。”
“你好歹也是他的亲娘,老九凉薄归凉薄,毕竟也还是个人。”
“你与我也不同,你好歹也和那盖天大王有亲,回去了至少能把命给保下。”
“再说了,此番确实是金人提出来的要求,又不是老九让他们来要你的,你且宽心一些,莫要再哭了。”
也不知道是在宽慰她还是在说服自己,但这么一通分析下来,他确实是把自己给说通了许多。
两人一马,就这么朝着金国人的大营里赶去,只是这次,好像有些不对。
那些金兵全都没有了之前所见的随意,一个个像是木头一般,站在原地。
赵桓往前走一步,他们的眼神便挪动一分,被千万人给盯着的感觉……确实是不太好。
孝慈渊圣皇帝只是不住地赔着笑脸,等看到身份高些的人,偶尔还颔首示意。
韦太后有些害怕:
“大哥儿……”
“无事,无事。”
赵桓一面说着,一面却闻到了刺鼻的血腥味儿。
好不容易穿过人群,到了那金国主帅的营帐外边,他却呆在了原地。
那一百五十人,那说好来做工匠的一百五十个大臣,仍是站在那圈子里,只是……
那圈子变小了许多,圈子的里头挤满了不少人,外头全是人头。
一群金人围着他们,两个人拉着绳索的一头,轻轻一拉,又让圈子变小了些。
有七八个便露在了外边,连叫喊声都没有,立马便被周围的人砍去了脑袋。
秦大站在外头,大喊道:
“下一圈马上就来,诸位还请趁早站好位置!”
不用他说,那里面的人便打做了一团,不住地朝着中间去挤。
有人在他的耳边说了什么,他回过头来看着自己。
赵桓只觉得,后背忽然又变得凉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