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城头下来,赵柽迅速回了宣抚司,一道道军令紧急传达出去。
原本闭城后就实行的宵禁直接升级,命外出人等提前一个时辰归家返户,不许出门。
各大路口全部戒严盘查,按照军令,将江宁城切割成无数小块,不是本区域的人,若无特殊事情严禁跨出,强行冲卡按通贼罪论处,直接就地正法。
城内加紧修建各种工事,坑道陷井,房顶箭楼,其中犹以西外城、西内城为最,隔不多远便有秘密兵点隐藏。
百姓们在这些军令之下倒没受太多影响,江宁城大,出外做工一般都不会离家太远,否则路上耽搁时间赚不了太多的钱,所以日里几乎不会离开划分的区域。
但士族大户就不同了,本地大户在江宁城各处都有店铺场所,生意买卖遍布各行各业,这一划分区域后,外面的掌柜过不来报告账目详情,里面的士绅看不见经营情况,每日里的进项也运不进府中,登时便是傻眼。
而别处来的士族情况要好些,早就储存了粮食,不出门倒也无碍,就是之前揣心思在平民居住地区买了房子,打算一但城破冒充普通百姓的,这时未免叫苦不迭,后悔不早些搬去那边躲藏。
此刻这些士族想要去找赵柽要说法都不可能,因为划分的区域街路全部戒严,他们出不去,也倚仗不了身份,那些兵丁都是东京的禁军,根本不买他们这些士族老爷的账。
一日之后,整座江宁城陷入到极度焦灼的状态,几乎所有人的神经都绷紧,百姓怕事,见到满大街刀枪林立,哪还敢出门找活,反正家中余粮煮粥倒还能多挺几日,士族们则闷在府内坐立不安,有的竟直接病倒,还有的甚至被眼前这种紧张气氛吓得说起了胡话。
这样的情况并非夸大其词,方腊军队每下一城,不动城内百姓分毫,只是抓着士绅大族拷杀。
熬人油,点人灯,扒皮抽筋,卸骨煮肉,甚么残忍做甚么,怎么凶厉怎么来,甚至把大族中的年轻女子掳掠军中,至于干什么不问也知。
但是,方腊军对城中的普通百姓,大抵都是秋毫无犯,至少在这起事之初,兵锋正锐,人心所向之时是如此做的。
至于后来溃败的另一番光景,却与这起义初时大相径庭,这个在宋人方勺的《青溪寇轨》中记得分明,此处便也不做概叙。
所以士族们都怕得要死,熬人油、点人灯这种事听着就吓死了,便有上述那些生病说胡话的事情。
宣抚司内,后面客房,赵柽于房内饮酒,祝秀娘坐在对面的榻边呆呆瞅他。
外面城内的情形祝秀娘多少也知道些,赵柽并未让人对她刻意隐瞒。
祝秀娘心中猜测的一些可怕事情正在一点点坐实,她慌得要命,乃至赵柽一进来后就迫不及待地质问,待看到赵柽面无表情也不回答解释时,便更加心中笃定赵柽居心叵测,恐要行凶暴勾当,忿怒之下竟学着话本里的言语骂去。
只可惜,话本里的词语纵算是骂,也都文邹邹难伤大雅,她从小又从未说过此类俚语粗话,骂上两句赵柽只是冷笑,她也就继续不下去,便只能坐在榻边呆呆看着。
赵柽吃酒,待几杯过后忽然道:“哪里学的骂人话?莫叫本王再次听到,否则可不会如之前客气,须知本王最不缺的就是惩治手段,只是不想用在秀娘你身上罢了。”
祝秀娘瞅他,眼中射出怒火,此刻几乎图穷匕见,哪还顾什么淑女仪态,便道:“伪君子,骗子,贤德名声全是假的!”
赵柽闻言双眼微眯。
“秀娘你说甚么?”
祝秀娘闻言微微一滞,随后咬了咬牙,不管不顾地继续说道:“你,你就是个虚伪之人,欺世盗名,欺瞒天下和朝廷,只要我不死,就去东京告御状,一定告倒你这恶王!”
“恶王?”赵柽冷笑一声站起身,缓缓向榻边走去,道:“好个恶王,若是秀娘你不介意做一名满口粗俗之语的劣妇,那本王倒也不怕做个恶王!”
说罢,他到了祝秀娘身前,猛地抬手一撕,顿时裂帛声响,一抹雪白露出,祝秀娘立刻惊叫出声,双手护住胸前,向榻内角落躲去。
赵柽冷冷瞧她,道:“以后我不想从秀娘你的口中听到任何粗鲁言语,你是歙州第一才女,这次江南事了,你便会是浙东第一才女,你也是经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给本王做侧室的郡君,你要时刻记得自家的身份,不要给本王丢人,不要给大宋皇室丢人!”
祝秀娘立刻失色,已顾不得衣衫破碎,伸出一只纤手指着赵柽:“你,你究竟想要干什么?什么时候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了?你在胡说些什么?”
赵柽看着她缓缓地道:“祝太公已经答应婚事,将秀娘你许配给本王为侧室,自然是父母之命了!”
“这不可能,父亲绝对不会答应此事的!”祝秀娘呆了呆,脸上出现一丝肯定:“父亲绝对不会让我做什么侧室的,绝不可能!”
赵柽嘴角出现淡淡谐谑:“祝太公亲口所言,本王亲耳所到,又岂会错?”
祝秀娘气道:“你在骗我,这不可能,这都是你编造出来的谎言,我要见父亲,你让我回去见父亲!”
赵柽看着她,摇了摇头,道:“本王说了就是如此,你又不相信,那之前还说甚么只要我去说,你家人肯定会答应,岂不是你先骗本王在先?”
祝秀娘立刻哑口无言,气得浑身颤抖,忿怒委屈之情溢于言表。
赵柽悠悠地道:“好生呆着,就当一切都从头开始好了。”
“甚么从头开始?”祝秀娘闻言心中一震,露出惊恐神色,顿时觉得百般不好,似乎天即将要塌下来了一般。
赵柽也不再不说话,转过身背着手,向门外走去。
“赵柽,你,你把话说清楚!”身后传来祝秀娘的慌乱的声音,竟然直呼姓名,浑然顾不得半点礼节仪态。
赵柽头也不回,走出了房门,他的脸色有些不好看,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情绪,犹豫、无奈、坚定等等态度混杂在一起,让他仿佛有那么一刻的失神。
后面祝秀娘柔弱的声音再次响起:“赵柽,你这个骗子,你放我回家,你……”
赵柽不由自主地加快脚步,神色间出现了一丝茫然……
三日的时间过得很慢,慢到整个江宁城的人都仿佛度日如年。
这一代的江宁人没有经历过战火,哪怕百岁寿老,也没见过打仗是什么模样,更从未想过有一天会被造反大军围城,甚至还有城破的危险。
每个人都是木然的,虽然传说方腊军从不欺压百姓,只杀贪官劣绅,但又如何?
难道方腊来了,就不用再过每日辛劳的日子,能吃上肉,喝上酒吗,再不受人欺压吗?
老百姓们不知道,他们对这一切是懵懂的,江宁城的百姓虽然日里也辛苦劳累,但总比郊外村上的佃仆过得好上几分,他们喜欢平静安定的生活,哪怕也有饿肚子,受欺负的时候,但总是想着忍一忍也就过去了,他们不想打仗。
江宁城之前也有明教,这等大城自然不少明教分坛,就在前些日,赵柽吩咐姚平仲造了明尊雕像,除了拿去清凉寺一座外,剩下的便在秦淮河畔一处地方假意开堂讲经。
因为外面各处都画涂了明教的标识,便引来江宁分坛的人询问。
这一询问不得了,江宁分坛的人立刻被震惊的无以复加,圣教光明右使此刻竟然就在城中,而且还从别处带来了不少教众。
江宁这处分坛的分坛主叫做端木能,虽然只是个掌旗使的身份,但却是一方教头,权利很大,得知此消息后立刻前往秦淮河畔的那处教点,光明右使他自然没见到,不过却看到了同为掌旗使的穿山虎姚猛。
两个人都是赤色旗使,虽然端木能是地方教头,但这穿山虎姚猛却是直属光明使麾下,身份更高,更加尊贵,于是交谈甚欢。
江宁分坛的明教教徒足足有三千多人,在庐州曾化名姚猛的姚平仲听到这个消息便是吓了一跳,这三千多教徒在城内无疑是一颗背刺,他回去后急忙向赵柽禀报。
赵柽听了不忧反喜,对姚平仲口耳秘附一番,直说得姚平仲冷汗直冒。
按赵柽的意思,从东京带来的绿柳庄教徒除了去清凉寺那些外,此刻城内只剩下八百多人,想要做这桩大事却是有些少,难以斩尽杀绝,而又不能让禁军冒充教徒,而这些人来的正好。
赵柽的计划其实有些复杂,无论哪个环节都不能出现错误,一但出现错误,便极有可能导致整个计划失败,使自家徒劳无功不说,甚至还会陷入被动境地。
城外欺骗方七佛,以光明右使身份,假意与对方商量偷袭江宁,将对方骗进城中坑杀。
城内欺瞒明教江宁分坛,利用他们一起去杀江宁城内的士族,且事后还可以用这些人去背锅,毕竟这些江宁明教分坛的教徒接应贼军,屠杀士族是不争的事实,此处毫无漏洞。
这是对方腊军,对明教的谋算。
而对士族,便是一开始的关城闭门,做了一个瓮中捉鳖的计策,接着为防止他们在城中大闹想要离开,又让外面的武松罗金水等人演了一出无中生有,树上开花的妙计。
最后则是祝秀娘,祝秀娘这颗棋子,并非闲棋,也并非赵柽见色起意,就想要强行霸占,而是将她作为一步重要暗子,毕竟整个江宁城所有士族都死光了,哪怕有明教背锅,证据方面毫无破绽可循,但于情上却有些说不太通,没有漏洞不代表就肯定是真的,毕竟人全死没了,死无对证。
而有祝秀娘在,做为仅存的江宁城中士族之人,赵柽将她纳入府内,哪怕只有她一个,便也足矣堵住悠悠众口,让心有疑惑之人无法猜辩,毕竟还有士族人在,且嫁给了他秦王,也算是与士族联姻。
至于赵柽有意无意对祝秀娘透漏他想要做的事情,让祝秀娘心中猜疑,这也是其中算计,就是要让她知道,甚至让她确定此事就是他赵柽做的,否则将来回了东京,她疑虑不减,处处寻觅此事痕迹,暗地里偷偷调查,反而坏事。
至于如何既让她知道,又要她死心塌地不透漏消息,不想办法报仇,赵柽还没有想好,杀是不能杀的,至多回去后关起来不让见人就是了。
一整套连环计下来,随后就是各种布置,切割城内区域,布下种种埋伏,般般陷阱,等着方七佛进城来个关门捉贼。
第三日早晨,方七佛军在江宁城外展开了自围城来最猛烈的一次攻击,兵丁们不要命地往城下涌去,其中有些早就入了明教的教徒,便大喊着教内口号,挥舞刀枪,悍不畏死,哪怕被羽箭射倒在地,却依旧挣扎着向前爬去,口中高呼:“光明大界,真空家乡,无生无死,永世光芒!”
这些口号声越来越响,到最后江宁四周城底,竟然全是震天的口号声,包括远处没有过护城河的军队,也都在一起高喊。
城头上,守城军将全都心惊,贼军在这连天的口号之下,仿佛不怕死不畏疼一般,就算是受了伤,却也浴血前行,看着让人阵阵头皮发麻,心中惊怵。
而经过几番冲城,下方开始有云梯竖起,这些云梯疯狂地向城头搭来,有的被守城士兵眼疾手快用长枪棍棒给拨偏,有的则一个没注意就被上方的勾索紧紧抓在城垛之上,这时下面一坠,便被重力锁死再难撬动。
而就在攻城兵丁顶着盾牌,攀着云梯向城上爬行之时,四面城头先后把烧得滚开的热水顺着云梯向下浇去。
这些热水都是在火上沸腾滚动时取下,此刻披头盖脸往下一倒,就算是顶着盾牌也承受不住,踩云梯攻城的兵丁大多着的是布甲,又没有覆面,手脸皆露在外,只要有皮肤碰到,便立刻惨叫不止,没了气力攀梯,许多都摔落下去。
而就算是浇到身上,如今天热,布甲之内少着衣物,瞬间浸透,也无法承受,只是云梯上多呆几息,便同样掉落下去。
可即便如此,方七佛犹自不肯撤军,又重新组织攻城兵卒,穿上皮甲厚衣,继续进攻,但城上防范实在太严,这一场攻城战直持续到下午,依旧没有一个兵卒登到城头,随着城下一片片死尸的增高,方七佛这才令人鸣金收兵,将进攻的队伍撤回到了护城河对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