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东城一处,人间地狱。
那炽烈的温度顺着风气蔓延,就算是其他三个方向,远远的,都能感受得到灼热气息。
东风吹起,火焰滚滚直冲云霄,天空上浓烟如墨,黑灰似是游动的黑云,呼啸着往前刮去。
西湖之上,落了层层尘埃。
人生于世,春花秋草,来如风雨,去似微尘。
杭州的百姓们闭门不出,都知道发生了大事情,藏在屋内,哪怕相距甚远,隐约间也能听见呼呼的燃火声,噼啪的烧着声,凄烈的惨嚎声。
东城那一处街路的商户住家早就迁走,留下的都是空房,不但有木料,还有各种易烧的东西。
这些房屋,赵柽都许诺了会加倍给他们赔偿,方腊当日从杭州出发,曾打湖州和秀州,在这两地肯定没少搜刮财物。
他问过方古,方腊并未送回杭州东西,那就是将这些财物一直随军带着,打仗后充当军饷或者赏赐,往下发放。
所以这部份钱财就在贼军之中,无论发下去还是没发下去,都还在军中,他可以截获下这些钱财,来赔偿商户,哪怕只是一部分,却也足够了。
至于如此大的火攻,本是没有这么多火油的,但除了火油,杭州这种大城最不缺的就是灯油,各种菜灯油和动物野兽熬制的荤灯油,都可以充当引火的燃料。
此刻,困在巨大火场中的贼军,正在一个个不停地倒下,烟火里难以辨别方向,不少人慌乱之下四处逃窜,却偏偏钻进两旁已经着火的商铺之内,竟被活活烧死。
没有一处是安全的,周围全都是火,没火的对方还有烟,还有能将人烤熟的温度……
方腊在四周大火甫一着起的时候就愣住了,这才明白吕将说的猛火油是什么意思,才知道自家只和对方比兵多将广是如何可笑。
战争军事可不只是舞刀弄棒和打熬气力,不是说你武艺高强了,便会打仗,就一定能打胜仗。
方腊也好,汪老佛、陈箍桶还有底下众将都好,在学武上全有着极高天赋,几乎个个武艺精通,十人敌、百人敌、甚至能几百人敌。
但这些人里真正懂军事,会打仗的寥寥无几,只有一个吕将通晓战场谋略,征战之机,不过可惜的是这吕将手无缚鸡之力,是名文弱书生。
方腊能一路睥睨,斩州夺城,依靠的不是会打仗,而是人多,下面教徒不贪生怕死,勇往直前,还有两浙的宋军自身没有什么战力,官员临阵脱逃,抛弃城池自家跑路。
但随着战场上一点点消耗,军队滚雪球般越来越多,新人换老人,后浪推前浪,最早起事前就入教的那些教徒,已经被后来的新军给淹没了。
而后来这些人,虽然也有传经使讲些经义,却是浮于潦草,匆匆走个过场,就出去打仗了。
这些人对明教经义都不那么熟悉,想让他们信奉明尊,悍不畏死,是不可能的。
所以,现在方腊军队的战力,其实比最初时是有所减弱的。
眼下在这大火之中就能看出来,一些老教徒虽然也慌乱,但心底却是不怕的,看跑不出去,甚至就盘膝坐下,口念日光诵或者其它经文,将眼睛都闭上。
而新入教的,则嗷嗷乱喊,仿佛没头苍蝇般乱窜,可无论怎么跑,也是没多久便跌倒死了。
方腊在火起后才反应过来,这不是他不够聪慧,还是那句话,术业有专攻,不但他,包括汪老佛闻到那味道也没想过是火油。
火油烧敌,即便是在说三分里都没讲过,说三分里的火攻不少,但大抵是干柴草料,硫磺火硝,没有提过猛火油,所以方腊没想到,众将也没有想到,反而是想到了树漆的味道。
何况诺大杭州城,这么多军队,哪里说火攻就火攻?说点着就点着?路上也没堆积什么木头干草之类东西,点火还需要时间,这些兵马也不是吃素的,会发现不了?
可是吕将想到了,吕将这个人心思向来缜密,读的书多,其中也有兵法,尤其入了明教之后,什么圣贤学说,再也不看,只学明教经义和兵书。
后来连下城池,别人都忙着去搜刮大户家的金银珠宝,只有他去翻书看,一些极难买到的秘本兵书从这些大户家里得到,于是没事就琢磨研学。
白日里打仗,晚上学兵法,理论结合实践,本领突飞猛涨,但方腊许多时候都是一意孤行,并不听他的,这让他颇为苦恼。
今日无论在城前看赵柽弹琴摆空城计,还是进到城内看到街巷无人,他都心中充满了疑惑。
诸葛孔明的空城计能够成功,一方面是之前从未有人用过,一方面是他了解司马仲达是个疑心颇重的人。
可当今之世,知道空城记的人并不少,虽然三国志里没有写此事,但自季汉两晋以来的野史传说,可没少提,尤其这一朝话本说书流行于世,说三分的故事风靡,就是市井百姓也不罕闻。
但赵柽偏偏摆了这么个阵势出来,他是赵宋王爷,不可能了解圣公方腊的性格,而圣公也不是个优柔寡断的疑心之人。
那还这般行事,岂不是非蠢即坏?
说到蠢,吕将怎么看赵柽也不像个蠢人,蠢人能一路打来杭州?
那就是坏了,有陷阱,有埋伏!
不过之前他心底也仔细考量过,杭州城里就那么些兵,即便有埋伏陷阱又能如何?
哪怕人马折损一半,也非对方可敌,何况队伍还在城中,不掀他个天翻地覆才怪。
所以吕将想不通,想不明白,哪怕千斤闸落下,他确定这就是赵柽的算计,可依然想不出对方要用什么计策。
直到庞万春说味道刺鼻之前,他都是心中疑惑的,想此事头疼欲裂。
可庞万春几个一说气味似漆,他突然灵光一现,想起了漆是能烧着的。
由此就又想到了火攻,不免心下大惊,此种情况之下,对方想要埋伏并且获胜,只有两个办法,水攻或者火攻。
可水攻应该不太可能,毕竟引西湖水都不够淹城,要引钱塘水,先不说这工程有多浩大,哪怕能做到也是水淹整座杭州,不分敌我,我杀我自己,所以这个应该排除。
若是火攻,几人都闻着像漆味,但新漆烧着可不是那么容易,大抵还是要暴干,还得有底物木头等东西。
可一路走来未发现那种端倪,路面很干净,没瞧见漆木干柴架于路旁。
这个时候吕将忽然想起了之前看过的一本书,这本书是神宗熙宁时的使相沈括所写,书名叫做《梦溪笔谈》,里面记载一物,正是火油。
他没用过火油,却看过边陲商人来杭州城内售卖,言能代替灯油,但商人的生意却不算好,有用过的人都说烟大呛人,极难忍受。
当时他还特意闻了闻,对火油的气味有些记忆。
庞万春的话提醒了他,他想到漆,便想到火攻,想到火攻就想到《梦溪笔谈》里关于火油易燃的记载,又想到自家以前闻过的气味,仔细回忆下来,不由大惊失色,就连心肝都差点从怀内跳出。
若是火油,那大军危矣!
这东西既然能做灯油,那岂不是一点就着?
他急忙提醒方腊,方腊被偷袭的弓弩激怒,急着调兵,几次才听清,却没反应过来这火油味道代表什么。
吕将当时就心如死灰,随后只是短短几息,大火四起,再无退路。
方腊在大火着起时愣住,明白了自家是何等可笑,这时急忙看向吕将:“军师,如何是好?”
看着火焰几乎是瞬间笼罩四面八方,吕将只觉得手脚冰凉,默默不语。
方腊看他此状,不由皱眉大喝:“军师,可否突围?”
吕将依旧不说话,方腊也不等他,直接下令大军向前冲去。
不能往后撤,后面是城门,到时没了退路,只能给烧死那边。
可是往前冲了没多远,就再也冲不过去,那熊熊烈火根本不是人身就能随便穿过的,何况还有浓浓黑烟,吸进去没有几口,就脑袋晕沉,昏迷倒地。
不得已,方腊只得带人重新退回,这个时候军队开始乱了起来,这可是数万大军,有兵丁不听指挥往两边跑,不是被烧死,就是被烟呛死。
方腊看着一些老兵坐在地上,口中开始念起:“熊熊烈火,焚我残躯,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为善除恶,唯光明故,喜乐悲愁,皆归尘土,怜我世人,忧患实多!”
他一瞬间就慌乱起来,看到不停有人倒下,内心急躁无比,只得再次看向吕将。
吕将因为没有武艺,不会闭气,这时脸色很不好看,正在不停咳嗽。
方腊两眼已是通红,冲吕将吼道:“军师教我!”
吕将瞅着他,勉强说道:“圣,圣公,仗武艺,上城墙,走……走……”
方腊闻言顿时一愣,不由露出懊悔神色,早听吕将之言进城就想办法攻上城头,恐怕就没有眼下这种事情发生了,此刻却是悔之晚矣。
他探出手臂,一把拽过吕将担于马上,随后对近前的将领喊道:“都随朕上城!”
城门两旁去往城头的阶梯被巨石等物自下到上堵死,陡峭且高,几与城齐。
这种情形想要在下方开出通道根本就不可能,层层累压,重量至少达到几十万斤,想要搬开只能自上而下。
普通兵丁根本无法攀爬上去,就算是有一些武艺的人,也不能上去,只有那些真正武艺高强,会轻身功夫,可以飞檐走壁的,才能一试。
而方腊带人返回城门边,却看到此处已经遍地死尸,温度奇高,就算是那些巨石墙壁也变得漆黑,闪着点点火光,冒着腾腾热气,显然之前上面也涂抹了什么东西,刚刚燃烧殆尽。
方腊用手抹了一把额头汗水,他的脸被烤得赤红,眼睛看东西都有些模糊。
若是普通人,这么来往奔波,早就熏烤死了,这也是仗着一身武艺,内里憋住一口气机,才没有倒下。
身旁众人几乎个个如此,就算是汪老佛也没有好去哪里,方百花此刻最差,身体摇摇晃晃,便欲跌倒,身下的马也坚持不住,忽然打了个响鼻,双膝跪地,“扑通”一声就横躺下去。
汪老佛急忙上前一步,抓起了方百花,避免她摔伤。
这时就看城门洞里,邓元觉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圣,圣公……打不开千斤闸,那闸上滚热烫手,沾之即熟。”
方腊看他一眼,深吸口气,下令道:“爬石壁,上城墙!”
他话音刚刚落下,就看石壁上方一阵箭雨射来,众人只得咬牙忍住炙热,靠近那石壁,躲闪箭矢攻击。
可随后上面又开始往下丢东西,什么砖石瓦块,土木沙灰,不过因为贴紧前面,上方的东西砸下来后,都距离石壁有些距离,又有兵器拨打,顶多受些轻伤。
“上上上!”方腊一声怒吼,大多人身上都有虎爪飞抓之类,没有的则拔出匕首短剑,扎进石缝,一点点向上攀去。
这时上方丢的东西更加密集频繁,立刻便有几个武艺弱一些的将领教首被砸下去,本来就给大火烧烤无力,一掉下便直接摔死。
等到石壁中途的时候,人数已经不足初上时一半,只剩下了二十几人。
方腊夹着吕将,也不知是死是活,汪老佛则背着方百花,脸色沉重无比,两人走在头里。
这石壁滚烫,后面的人越来越慢,他两个因为都会苍穹变,武艺高深,抵挡上方攻击也轻松一些,所以速度不减。
可就在这时,忽然一泼滚烫热水浇了下来,两个急忙仗着轻功变换位置,可下面那些人就不全有此等本领,惨叫不断,立时又跌下去几个。
方腊脸上阴云密布,头也不回,只是一心一意往上爬,但是忽然石壁上方又有东西撒下,这一次竟是灯油混着火油,仿佛雨水一般淋下。
方腊大叫一声,将身后大氅撤下,用手挥舞遮挡,便是舞得滴水不透,把些油物全部打飞。
那边汪老佛也是如此,可后面不少人身上却都沾了火油。
方腊这时已知不妙,急忙看了汪老佛一眼:“汪公,小心上方火箭!”
汪老佛乃是僧人打扮,虽然须发皆白,但身材高大不弱于方腊,这时只听他道:“圣公,让臣开路!”
方腊立刻缄默,石壁上肯定有宋军在等候堵杀,先上去的人必将面对雷霆之击,汪老佛这是要掩护自家安全上城。
就这时,那上方又有火油灯油淋洒,伴随这些油物的则是一蓬蓬火箭,这些火箭前方都绑着布头,烧着火种,向下方射来。
这些箭,有射向人的,还有射向石壁的,顿时就有将领中箭跌了下去,而那石壁之上有火油灯油之处,瞬间泛起一层火光,虽不算大,但却温度突然升高,衣服上之前沾染过火油的人,立刻便被引燃,惨叫着挣扎起来,可此刻悬空,哪里容得灭火,没得几下就坠落地上不是摔死就是烧死了。
方腊在石壁上不停地变换身形位置,这也就是他倚仗苍穹变能改变骨骼筋络,不然就算不被烧上,也肯定受伤。
那边汪老佛忽然加快身法,他没用飞抓之类武器,而是单手操控着两支判官笔,双笔来回交替,只是在石壁缝中一点,就带动身形朝上方飞跃。
这时他已经超过了方腊,距离上面只有一两丈远,上方的攻击开始全部往他身上招呼,方腊那边压力骤减。
只看他再一腾身,突然吐气开声,发出一声惊天怒吼,这吼叫声音极大,便是震耳欲聋,穿云裂石,撼人心神。
方腊听得真切,这乃是汪老佛的压箱底功夫,唤作天龙吟,与中州少室山的狮子吼齐名,都是用声音伤人的秘技。
这一声大吼,石壁上的守军便是一颤,动作都迟滞起来,而汪老佛趁着这个机会,猛地再往上一跃,双脚已落在城头。
可就在他刚刚落下,站立未稳之际,忽然一道寒芒携带着森森杀机,由不远处的城楼下方直射过来。
这是一枚弩箭,这一箭非但速度快的令人发指,就是火候拿捏,时机的把握,都恰到好处无可挑剔。
此刻汪老佛正处于旧力用尽,新力未续之时,看这箭直奔自家胸膛而来,不由雪白须眉猛地立起,他眼下力量乏陈,正常情况根本无法躲过,可是他会五路苍穹变,只见他的身体忽地侧向一边弯去。
这是普通人根本做不到的,就算有人强行按着向旁边掰低侧弯,那结果只有一个,就是腰骨断裂,不死也残。
汪老佛虽然做到了这个动作,也躲过去了那支弩箭,但身子却滑倒在地,张嘴吐出一口鲜血。
他虽然是宗师,但苍穹变这门武艺可不看你境界,只看你练到第几路,他只有五路苍穹变,使出这个动作还是有些勉强,何况又是力量不继的时候,立刻就受了重伤。
这时城头兵丁已经从天龙吟的震撼之中反应过来,却是得到过吩咐,并不上前,迅速掏出手弩,向着汪老佛疾射过去。
这手弩的力道远远大于弓箭,发射也比弓箭快速,数点光芒齐奔汪老佛。
汪老佛在地上用剩余的力量打飞了十几支弩箭后,再也抵挡不住其它箭矢,他用重伤之躯死死护住身后的方百花,任由那些弩箭射中身体,喉头滚动间,又是一口鲜血猛烈喷出。
方腊这时已经从石壁跃了上来,看到此种情景,不由目眦欲裂,大叫一声就冲上前去,他拳如重山,转眼就打飞打死了十几名持弩军丁,冲到汪老佛身前。
“汪公!”
汪老佛此刻已是垂死边缘,嘴唇动了动:“圣公,带……带百花快走!”
说罢,两眼一合,一代宗师,就这般死于刀兵之下。
“啊啊啊!”方腊此刻忍不住仰天狂啸,他挥舞着大袖打飞那些射来箭矢,从汪老佛身后拽出方百花,只见方百花已是脸色煞白,昏迷过去。
方腊将方百花夹在腋下,却见又有无数飞羽弩箭射来,但他远离了火场,又不似方老佛般重伤,竟然仗着身法巧妙,边挡箭羽边向城垛边掠去。
“方教主,哪里走!”
一个冷峭的声音忽然响起,就看一道剑光由远及近,快若闪电直向他杀来。
“赵柽!”方腊咬牙切齿,却哪敢恋战,脚步不停,滑向前方。
可这一剑实在是太快,快到仿佛已经锁定他一般,方腊身形动作根本快不过剑光,身子刚到城边,那剑也是到了!
这一刻,方腊心头巨震,他发现自家竟然躲不过这一剑!
赵柽这剑只能硬挡,根本无法闪避!
夺命第十一剑!
“啊!”方腊忽然左手成掌,狠狠向那剑光拍去。
剑光在这一刻,竟然有那么一丝微微的颤动。
宗师?方腊是宗师?果然一直在隐瞒武艺!
赵柽心头一跳,没想到方腊竟也是宗师,不是宗师不可能打动他这一剑!
没想到明教除了方七佛之外,方腊竟然也是宗师!
但宗师又如何?宗师赤手空拳想抵挡这第十一剑也不可能!
就看方腊的左臂刹那间就爆成了一团血雾,整个臂膀被莫邪剑搅得粉碎。
可接下来方腊的身子却以一个不可思议角度,仿佛游鱼一般,从城墙垛中钻了出去。
苍穹变第六路?!
赵柽瞳孔收缩,这方腊竟然也练成了第六路苍穹变!
他急忙追过去向城外观看,只见方腊将方百花负在身后,趴在背上,不至于掉落,用仅余的一只右手握着飞抓,顺着城墙向下面滑去,那飞抓在城墙上摩擦发出刺耳声音,迸溅出无数火花,却也减缓了他坠落的速度。
这时军丁纷纷围上来就要射箭,赵柽眯眼看着方腊背上的方百花,摆了摆手。
除了一只右臂之外,方腊整个身体都藏在方百花身下,即便射箭,也根本射不到他身上,反而会直接将方百花射死。
方腊此刻已经将嫡亲妹妹当成了挡箭牌!
赵柽脸色有些黑,他冷哼一声转过身去,就这时那边石壁外又攀爬上来两人,他冷冷地道:“全部射杀,不留活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