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首辅之子晌午的芙蓉楼正是热闹时,京城的勋贵们最爱在此喝茶斗酒,兴致来了再唤人唱个小曲儿。
当大理寺官员宋明脚步匆匆地绕过雕花的围栏,一路上便听得丝竹唱腔不绝于耳。
他一直走到二层最里面的一间,这是芙蓉楼最便宜的厢房,简陋的布局,灰扑扑的装饰,连外窗都朝北。
避开了正午大盛的春光,显得与外面的富贵格格不入。
而坐在屋内那人,淡青色的直裰直直垂在身上,姿态雅正,容貌昳丽。
桌上的茶水已经冷了,他却毫不在意地轻敲着杯身,目光直直落在手里的书页上,颇有些陋室明珠的味道。
每日对着这么位上司,向来不修边幅的宋明都开始注意起自己的仪态。
他端端正正站好,又理了理衣襟,才低声道:“刚问了些人,都不确定孙二还在不在这里。”
沈心驰点了点头:“知道了,继续等着。”
这位孙二是他们正在办案的一位重要嫌犯,昨日问了许多线人,抽丝剥茧查到他今日可能在芙蓉楼出现,两人已经枯坐了一个时辰等他现身。
不过以往大理寺的官员出去办案,用的反正是公家花费,都是开间上房喝茶听曲好好享受着再说。
偏偏这位年轻的大理寺少卿只要最便宜的厢房,只点了壶清茶,连糕点都不上,就这么悠然地坐在一室清冷里,看了一个时辰的书。
这时,楼下突然传来嘈杂声,声音一路飘进来,令沈心驰皱了皱眉,怕打草惊蛇,问道:“外面出了什么事?”
宋明连忙出去打探,过了一会儿进来回道:“没什么大事,好像是郑首辅家的公子同苏尚书家的娘子发生了些争执。”
沈心驰哦了一声,抬眸问:“苏尚书家?”
宋明这才想起,苏尚书在沈少卿还在书院时就对他极为看重,一路照拂提拔,想将他收为己用。说起来,沈心驰还得叫他一声老师。
连忙又问:“要不咱们去帮帮忙,还能在苏尚书面前讨个情面?”
沈心驰却瞥了他一眼,道:“这时候下去,难道要前功尽弃。”
宋明挠挠头,差点把公务忘了,他们一旦亮明身份,孙二就算真藏在楼里,也早就溜之大吉了。
带着薄茧的指腹在书页上摩挲一番,沈心驰又恢复老僧入定状态道:“无非一些勋贵子弟间的小争执,继续等着吧。”
宋明应了声准备继续下去守着,又听沈心驰唤他回来,本以为沈大人后悔了,想去管这桩闲事,谁知就听他吩咐了一句:“把门关紧,太吵。”
而楼下的苏锦璃,此刻正无端端被京城有名的纨绔子郑陵堵在门廊,有家回不了,只觉得心也堵,气也闷,脖颈出了层薄汗黏在皮肤上,让她哪哪都不痛快。
郑陵直勾勾盯着她,见这女子芙蓉口面,眼尾上挑带着抹艳色,腰肢盈盈一握,鼓鼓的胸口因为气愤微微起伏,他从未见过这样姿色的贵女,气质更是别有味道的慵懒。
打听了她是苏元昭家的千金,他想到这人同父亲向来不对付,便更加大着胆子撒泼。
他生的一张讨喜的圆脸,五官也甚是清秀,不然也不会让严老夫人把他溺爱成这般模样,只见他眼珠一转,上前道:“苏妹妹,你碰掉了我这般名贵的扇坠,怎么就想走呢?”
依琴拎着食盒上前一步,挡在自家姑娘面前,气呼呼梗着脖子道:“娘子连碰都没碰到你,怎么可能弄坏你的扇坠。”
郑陵朝着她下巴虚虚一勾,歪头邪笑道:“我在同苏娘子说话,你一个小丫鬟插什么话?怎么,你想替你家姑娘自荐枕席?”
依琴虽在家里一向沉稳,但到底也是十几岁的小姑娘,被他一句话说得又羞又气,差点就要哭出来。
“依琴。”这时苏锦璃将她拉到身后,轻声吩咐:“去给我搬方凳过来。”
“方凳?”郑陵听得愣住,暗自想着:这女人看起来柔柔弱弱,总不会想拿凳子砸自己吧。
他哪知道,苏家娘子只是站久了头发晕,这时施施然往方凳上一坐,道:“好了,咱们坐着说吧。”
郑陵看得有些傻眼,这是什么套路?他调戏女子多年,见过羞恼哭泣的,见过破口大骂的,从没见过要坐着说的啊。
可苏锦璃不但大剌剌坐着,还拿了把团扇慢慢扇着,总算觉得舒服多了,再慢条斯理地同他讲道理:“这扇坠不是我撞掉的,方才这里的伙计都能作证。”
“哦?”郑陵朝冷着脸朝四周扫了一圈,大声问道:“不知道你们谁想出来作证呢?”
然后他满意地看着伙计们都低着头走开,一副不想惹事的模样,再拉过身边跟着的两个随从道:“他们可是都看见你撞了我,把扇坠都摔坏了。”
苏锦璃在心里无奈地叹了口气,这人打定主意要仗势欺人,也怪她今天出门没看黄历,懒得与他胡搅蛮缠,便问道:“那郑公子想怎么赔?”
郑陵更得意了:“我这扇坠可不是一般的扇坠,这是今上御赐的,如今被你弄坏了,往后我进宫了可没法向陛下交代。”
苏锦璃丝毫没被他唬住,“我家虽不是什么勋贵世家,御赐的东西还是有几件,严公子想要什么,差人去拿就是。”
郑陵依旧一副无赖模样:“管你有金山银山,我只要原样赔我这扇坠。”
苏锦璃微微皱眉,这可有点不好办。这人这般厚颜无耻,偏偏他父亲又是当朝首辅,实权在握,打不得也骂不得。
两人还在僵持不下,苏府的车夫苦着脸跑进来,雪上加霜地报告,她们坐过来的马车不知怎么坏了。
郑陵似是早料到一般,眼珠滴溜溜转,笑得越发无赖:“既然如此,我便受累将苏妹妹接到我家去,咱们喝酒吃茶,慢慢商议。放心,我会差人让苏尚书去接人的。”
他边说边大胆地要去拉苏锦璃的胳膊,就在这时,突然从上面飞来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吓得他后退一步,那东西就正落进他怀里。
郑陵吓得心快跳出来,将那东西拿到眼前一看:一块普通的玉石配着紫色流苏,原来不是暗器啊。
再抬头时,便看到一位青衫男子从楼梯上走下来,打扮是再寻常不过的襕衫璞头,若不是过于出众的容貌,郑陵连看都不会多看一眼,可他不仅看了,还差点看得挪不开眼。
这时,旁边的随从走过来小声介绍道:这是大理寺的少卿大人,沈心驰。
郑陵“哦”了一声,原来是那个宫城内外,无人不识的沈心驰啊,再看眼前这位的容貌姿态,就不觉得奇怪了。
要说沈心驰经历可谓传奇,据说他娘曾是宁远侯爷沈远安的侍妾,怀孕后被主母逐出了门。
两人不知流落到哪里,也不知怎么活下来,总之当沈心驰回京城时,已经是皇帝钦点的新科状元,本朝首位六元及第的紫微星。
而宁远侯府人丁不旺,世子沈云修体弱多病、不堪重用,庶子沈云飞又是个爱吃喝嫖赌的纨绔子,虽有老侯爷沈远安努力维系,也挡不住侯府的衰败之势。
当初宁远侯爷将沈心驰接回府认祖归宗时,可是为京城的茶楼贡献了一个月的热门话题。
据说这人极为聪慧又极为刻苦,入了翰林院后几乎从无休沐,就住在翰林院的一间简陋的值房里,日夜勤勉,将样样公务都办得令人赞叹。
短短两年就被破格举荐进了大理寺做了四品官,连他的父亲郑荣都对这人赞许有加,想要费心拉拢。
想到这些,郑陵再看站定在他面前的沈心驰,脑海中便只剩三个大字:不能惹!
他仗着首辅之子横行霸道多年,靠得就是霸亦有道的原则,京城里遍地的达官显贵、王侯世家,谁能得罪谁不能得罪,他心里可是有本名册的。
可不得罪,也不代表他会服软,于是把手里那块坠子高高举起,睨着眼问:“沈大人这是何意啊?”
沈心驰刚被这人吵嚷吓跑了守株待的那只兔,心里憋着气,脸上却带着淡淡的笑容道:“这坠子是誉王爷用过的,也是今上钦赐的,不知赔不赔得起严公子那块御赐的扇坠。”
他在“御赐”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气得郑陵瞪圆了眼,他那块扇坠当然不是御赐的,可这人怎么比自己还无赖。
手里这块破坠子哪里像皇家用品,而且他怎么越看越像芙蓉楼用来装饰帷幔的挂坠。
见他表情难看,沈心驰依然笑着问道:“怎么?郑公子不信?”
不知为何,他明明是笑着的,郑陵却莫名觉得一阵寒意。
大约是因为日常同刑狱打交道,沈心驰明明同他差不多年纪,说话间却莫名有种迫人的气场,压得他有些难受。
于是他只能咬着牙道:“信,你沈大人开了口,怎么敢不信。”
开玩笑,谁不知道誉王同这人私交甚好,自己总不能冲到誉王面前去问这玉坠是不是他的吧。而且这一问,不得将自己找茬为难尚书府娘子的事和盘托出吗?
沈心驰十分满意地鼻子道:“既然扇坠也赔了,那件事便了结了吧。”
郑陵哪里甘心,梗着脖子道:“沈大人今天没有公务吗?这事好像同你们大理寺没关系吧?”
谁知沈心驰似是被他提醒道:“沈某正好有件公务要去找苏尚书商议,未交拜帖也不好贸然打扰,方才听见苏娘子府里的马车坏了,在下与苏尚书有师徒之谊,自然要负责将他家千金好好送回府,未免路上被歹人骚扰。”
郑陵被他气的口不择言:“你说谁是歹人?你可知道我父亲是谁?”
他不过想提醒沈心驰,朝中风云莫测,到底是他爹郑荣牢牢占了上风,若想要在官场里混,还是不要轻易站哪方阵营的比较好。
这时,苏锦璃的声音悠悠从沈心驰身后传来:“郑公子气糊涂了吧,那歹人自然不会郑首辅了。”
至于是谁,她可没说。
郑陵气得朝她狠瞪过去一眼,谁知就看见佳人舒服坐在方凳上,一下下扇着风,津津有味地看他们你来我往,仿佛同自己毫无关系。
那副娇懒肆意的模样,倒是让他看的心中一动,一时间忘了说话。
沈心驰自然也是看到了,他挑了挑眉,朝苏锦璃行了个礼道:“苏娘子大约累了,也该早些回府了。”
这话可真说到她心坎上了,苏锦璃连忙站起,矜持地用团扇压着上扬的嘴角,装模作样地回了个礼道:“那就有劳沈大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