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真书还是假书

第7章 真书还是假书到了六月，大魏军在居庸关大胜，皇帝龙心大悦，首辅郑荣为了庆贺边关将士凯旋，在府里搞了个曲水流觞宴，以郑芸芸被封县主为名，广邀京城才子闺秀赴宴。

他特地写了封帖子寄到苏元昭府上，言辞热情恳切，仿佛苏尚书不是政敌而是相交多年的老友一般。

郑首辅不计前嫌热情邀约，苏尚书也不好拒绝得太难看。苏夫人打听了这次赴宴的都是京城有头有脸的世家子弟、官员才俊，觉得这是个认识夫婿的好机会，说什么也要苏锦璃去露个脸。

这种场合本来苏锦璃是避之不及，可母亲成日给她念叨，又收到了秦月华写的一封信，她也差不多到了论婚的年纪，国公夫人给她相了门亲事，是定远侯府小儿子袁青云，此次他也正好在邀请之列。

秦月华性格内向，从小就只爱和苏锦璃玩儿，又因为退婚的事正和自己的哥哥闹着别扭，便求着苏姐姐陪着一起去相看相看，看那人的相貌品性如何。

宴席当天，苏锦璃又被迫起了个大早，刚到郑府的垂花门就看到一排丫鬟仆妇迎接，衣着打扮比普通人家的太太还耀眼几分，不由感这首辅家果然是富贵泼天。

这次的宴席设在桃园里，溪水绕着桃树蜿蜒，两畔分坐着今日的贵客，才子佳人伴着潺潺流水、桃瓣飞舞，场面颇为雅致。

“苏姐姐！”

秦月华今日穿着杏黄绣石榴褙子，笑得一脸灿烂，她性格内向不善交际，本来坐在一堆世家子女间就不自在，这时如同获得救星一般，跑过去亲热地扯着苏锦璃的袖子往这边拉。

苏锦璃走了几步就看见了秦柏舟，数月不见，他好像清瘦了些。他也看见了她，眼神复杂地从她脸上迅速扫过，神情显得有些低落。

秦月华这时才察觉出尴尬，拉着她的袖子小声问：“要不然我们换个地方坐吧。”。

苏锦璃摇摇头大方坐下，婚约都解了几个月，她也不觉得有什么需要避嫌的地方，倒是秦柏舟低着头，态度颇为不自在。

苏锦璃往左右扫了眼，很快明白他这份不自在来自何处，看来郑首辅的面子真不小，今天来的人还挺齐的。

丹阳县主是今日筵席的主人，自然是姿态漂亮地坐在上首，而他们徐家同辈里的翘楚几乎悉数到场，徐邵容自然也不会缺席。

这时她正一脸得意，被小姐妹缠着问刚定了亲的未来夫婿。

一见苏锦璃来了，声音便高了几度道：“哎呀，不过就是个鸿胪寺寺丞，也就是个六品文官，和秦家哥哥可比不了，你们可别再打趣我了，万一勾起苏妹妹的伤心事怎么办。”

苏锦璃在内心翻了个白眼，身后的丫鬟依琴有些生气，忍不住想上去说两句，却被苏锦璃拉住，以她对这表姐的了解，越理会她可越来劲。

徐韶容这时又想到郑芸芸和秦家的关系，立即补了句马屁道：“要我说，论未来夫婿咱们谁都比不上丹阳县主，不是人中龙凤，可入不了她的眼。”

郑芸芸嗔笑着瞪了她一眼，却没有理会低着头脸涨红的秦柏舟，而是微微抿唇，看向了宴席右手边，目光也染上丝复杂。

顺着她的眼神看过去，沈心驰和沈明珠坐在一处，此刻正在被旁边的人拉着寒暄，看来今日真是热闹，想想这其中的暗流涌动，苏锦璃突然来了兴致，准备陪秦月华相看夫君之余，好好吃席看戏。

可上天偏不让她这么清闲，还没咽下一颗樱桃，身后突然响起一个熟悉又讨厌的声音：“苏妹妹也来了啊，啊呀呀，真是让咱们府上蓬荜生辉啊。”

这语气肉麻得让她差点把舌头咬了，回头就看到郑陵那张笑得令人讨厌的脸。

他今日穿着绣金线的蜀锦长袍，领口别了块纱巾，一看就是精心打扮过，袍随身动，看起来倒是像位俊朗的翩翩公子。

他身边跟着两人，都是平日里惯捧着郑陵，想靠他从他爹那里捞点好处的。其中一人竟正是刚与徐韶容议完亲，宁远侯的侄儿，现任鸿胪寺寺丞的沈正浩。

虽然不知郑首辅的公子和这女子有什么瓜葛，但是见郑陵满脸的花痴，这位敬职的马屁精立即故作惊叹地配合喊道：“啊呀，这是哪家的娘子，这周身气度，以前怎么从未见过！”

众人被他这夸张的表情惊到，纷纷朝这边瞅过来，其中徐韶容的脸色最为难看。

她刚刚才显摆完这位如意郎君，夸得他人品家世样样绝佳，吊足了小姐妹的胃口，没想到这人一来，竟是对她素来最瞧不上的苏锦璃一脸谄媚。

她一时没忍住，尖酸着出声道：“苏娘子是我表妹，不知沈公子说的这气度，是什么气度啊？”

一边说一边用眼神狠狠瞪他，想提醒他想好再说话。

可沈正浩瞥见郑陵一改往日的跋扈，转来转去想往这苏娘子身边凑，而那苏家娘子却是冷冷淡淡懒得搭理的模样。他心里有了定论，哪顾得上看徐韶容警告的表情，继续夸赞道：“原来是徐阁老的后人，难怪浑身的书卷气，以前不露面，是怕锋芒太露吧。”

这话一出，连苏锦璃都没忍住“噗嗤”笑出声，这辈子她还没听人说过她浑身书卷气呢。回头瞥见徐韶容难看的表情，索性也跟着用夸张语气道：“沈公子不愧为朝中栋梁，真是目光毒辣啊。”

徐韶容快被气晕了，看着众人各个憋着笑，像看傻子一样看着她的未来夫婿，红着眼一跺脚，抄起帕子捂着脸就离了席。

沈正浩这时才发觉席间气氛诡异，一时也没琢磨出来有什么不对，权衡再三，还是跟着徐韶容追了出去。

吃瓜众人见没了乐子，才将目光又投到苏锦璃身上。这时才察觉出来，向来嚣张跋扈的首辅公子，竟乖巧小狗一样坐在苏家娘子身边，又是端茶又是送吃的，要是有尾巴只怕能给他摇上天。

这般无事献殷勤的模样，连旁边的秦月华都觉得不自在，可苏锦璃却是把那人当了空气一般，姿态落落，十分坦然。

向来对她有成见的徐氏小姐妹撇了撇嘴，心想着：狐媚子就是狐媚子，退了婚的夫婿还在席间呢，这么快又勾搭起首辅公子了。只可惜这位纨绔公子浪荡的声名在外，正经人家的女孩儿都是避之不及，也只有这位苏娘子仗着没什么好名声，破罐子破摔罢了。

而她们口里退了婚的夫婿秦柏舟，此时听着旁边损友似有若无地调笑，只是闷头喝酒。

隔席相望的地方，是他曾经无比熟悉，笃定会共度一生的人，如今却是对面不识，好像相隔千山万水。

可这又能怪得了谁呢？

他暗自捏紧了拳头，喉头有些发紧。

郑陵对着快木头献了半天殷勤，自己也觉得有些无趣，于是决定上大招，挥了挥手让随从拿了本书过来，那书页已经有些发旧，却被随从小心地捧过来献上。

郑陵接过来直接一甩，得意洋洋道：“这本是西悦书局新到的孤本，前朝大家孟欣的《臻远志》，多少名门世家守在书局门前都求不到，苏娘子可想一看。”

果然这招奏了效果，苏锦璃终于从一碗酥酪里抬头，瞥了那书页一眼，表情却无波动。

不光是他，在座所有人听到西悦书局的名字，都忍不住往这边多看了一眼。

其中一位伯爵府的吴二公子，平日里也是个附庸风雅的人，眼珠转了转，暗想郑公子可算是明珠暗投了，这不学无术的深闺女子怎会知道眼前旧书的珍贵之处。

于是他决定给郑陵送个人情，站起来道：“西悦书局啊，可是这两年京城里最炙手可热的书局，无论多难找到的孤本残本都能被他们收到。可惜老板脾气古怪，从没人见过他长什么样不说，传闻他卖书不看出价只看眼缘，老板不乐意的，你出再高的价也没用。孟欣的孤本本朝几乎绝迹，如今竟出现在西悦书局，本就是一书难求，郑公子居然能拍到，实在是厉害啊！”

郑陵被他夸得十分得意，道：“这有何难，只要出的银子够多，再古怪的老板，我也能找到人帮我去拍到。再说一本书算得了什么，苏娘子若是喜欢，送给她又何妨。”

他一副为佳人一掷千金的模样，却听得在场爱书之人心疼不已，只叹那书局老板糊涂，让一本他们视为珍宝的孤本落到这两个不学无术的草包手里，实在是暴殄天物。

眼看着众人神色各异，盯着她面前的书有羡慕、有愤恨，苏锦璃觉得好笑，突然道：“郑公子既然不是亲自去拍的，就不怕被人用赝品骗了吗？”

郑陵得意的表情立即僵住，差点跳起来喊道：“我亲自找人从书局拍回来的，怎么可能是赝品！”

在座许多人也不悦地撇了撇嘴，心想着郑陵再不靠谱，首辅公子也是没几个人敢骗，而且这草包美人哪看得出来书的真伪，只怕是故意在这调情拿乔呢。

有几个已经忍不住出声谴责道：“苏娘子若不懂，还是不要乱说露怯的好。”

谁知苏锦璃，用手指捏着书页，朝他们盈盈一笑道：“今日既然有这么多懂书爱书之人，就让他们来鉴一鉴这书到底是赝品还是真品吧？"

郑陵也来了气，拍桌站起道：“谁能鉴出这本书的真伪，我府上的珍品，任选一样给你们带走！”

谁知方才还议论纷纷的席间，一时间都无人敢接话。

郑陵想到自家妹子博学多识，素有才女之名，便径直走过去，问：“芸芸，你来看看，我这到底是不是真品。”

郑芸芸皱了皱眉，横瞪了他一眼，只恨这个不成器的哥哥就会给她惹事。鉴书这种事需得平日里阅历积累，他们这些勋贵子女吟诗作赋也就罢了，谁有把握鉴出书的真伪。而且这书是西悦书局出来的，万一在这种场合说错了多丢人，以后只怕再也没有资格参与书局的竞拍了。

但她也不好直接说不会，认真地翻了两页，一副已经有定论的表情，随便扯了个人，将这烫手山芋直接送了出去：“许公子，你说呢？”

那位许公子汗都出来了，但又不想在佳人面前丢脸，只得假模假样地翻看几页，然后沉吟道：“依在下看，这纸张……这字迹……”他绕来绕去就是不说结论，又扯了一人问道：“江兄你说呢？”

眼看一堆人面有难色，支支吾吾放不出一个屁，秦月华看得差点笑出声来，她正是心直口快的年纪，忍不住大声对苏锦璃道：“刚才不是说苏姐姐不懂，原来他们也都不会呢。既然不会，大方承认就好了，又何必嘴硬呢。”

平时自视甚高的一群才子，瞬间就被打了脸，实在觉得脸面无光，突然想起一个人，求救般地望向一直施施然坐着喝酒的沈心驰。

其中一人走过去郑重一揖：“事关西悦书局和郑公子的名誉，在下可不敢乱说，沈兄是今上钦点，六元及第的状元郎，唯有你来最后定论，才能让人信服。”

苏锦璃低头拨了拨杯子里的茶沫，心想：嚯，这群人可真会扣高帽，祸水东引。

郑陵眼珠一转，突然觉得这是个报复沈心驰的好机会，于是接口道：“既然大家极力推荐，便交由沈大人来定夺吧。”语气加重道：“不过真也好，假也好，沈大人要拿不出一个让我们信服的结论，可是要受罚。”

他们这一唱一和，连拒绝的机会都没给沈心驰留。

郑芸芸皱着眉，觉得这也太欺负人了，忍不住道：“沈大人可没说话呢，何必一直逼迫他。”

人群中立即有人打趣道：“怎么着，沈大人还让小娘子给你出头呢。”

可沈心驰还是那副淡然自若的表情，这时闲闲将酒杯放下，迎着众人的目光，修长的手指搭上桌案，却是将递到他面前的那本书轻轻推开。

众人鄙夷更甚，没想到名满京城的沈心驰也不过如此，谁知却听他开口道：“不需要看，这本书是假的，并非孟欣真迹。”

众人被他说得愣住，露出不敢置信的神色。

好家伙，方才不过是为了甩掉麻烦才吹捧他，可这人也装的也太过了吧，看都不看就说是假的？

沈心驰笑了笑继续道：“因为我恰好在民间见过这本仿品，郑公子若是不信，可以翻开第三章，看看里面是否有一页，字迹有被覆盖过的痕迹。那就是仿制此书的人疏忽所致。”

郑陵见他信心满满的样子，半信半疑地叫随从翻开查看，那随从认真找了找，声音都有些发颤，捧着书道：“公子，真的有。”

郑陵不可置信地盯着那几行字，顿时觉得丢脸至极，愤愤咬牙道：“好你个周升竟敢骗我，看我不扒了你的皮！”他越想越气，抄起那本书就想撕了解心头恨。

“诶！”

苏锦璃突然伸手夺过来，笑着道：“反正我不懂真假，只觉得这书上的字儿还挺好看的，撕了多可惜，不如送给我吧。”

郑陵被这笑容晃得心中一荡，鼻间都是她衣袖带起的熏香，顿时觉得丢脸算什么，能哄得佳人一笑也算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