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眷思量夫子缓步走出,他一直注视着陆渊身后露出的半个小脑袋。
十三年未见,昔日嗷嗷待哺的小女婴已然出落成了人间仙子。
可他还是在见到对方的第一眼便认出了。
他的眼神很复杂,有激动、自责、猜疑、希冀……但更多的却是胆怯。
良久他才收回目光,也按捺住了心头所有情感看向眼前这个年轻男子,缓声回道:“若今日未被打断,我将教会他们人性本恶的道理。”
“那世间岂不都是恶人?”
“孟圣贤主性善,荀圣贤主性恶,可如你所言,无论是性善还是性恶,他二人都是为了引出教化之重,殊途同归,若教化不当,性善也恶,若教化得当,性恶也善,世人之善恶一看教化,二看个人之经历与感悟。”
“既是殊途同归,你又为何要教会他们人性本恶的道理?”
“见本心之恶,方可向善而行。”
“我想见一见你心中之恶。”
夫子闻言又朝陆渊身后看了看,目光更加复杂。
良久,他向两人侧身道:“请进吧。”
陆渊径直走进学堂,寻了一个座位坐下,少女也紧随其后,搬来一个凳子紧紧挨着他坐下。
夫子的眼神从未自少女身上离开过,自然将这一幕看在眼里。
他看向陆渊的眼神有了变化,却没有多说什么,转身去为两人泡茶。
在他泡茶之际,少女又趴在陆渊耳边小声道:“师父,他看我的眼神好奇怪啊!给我的感觉也怪怪的。”
陆渊微微偏开头,而后才询问道:“哪里怪?”
少女摇了摇头道:“我也说不上来。”
陆渊看了看不远处动作缓慢的佝偻身影,又看向少女道:“那便先不要想。”
“哦。”
少女不知道师父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不妨碍她听师父的话。
不多时,夫子端着煮好的茶壶上前,先斟上一杯递给陆渊,又斟上一杯递给少女,递给前者时,态度恭敬,递给后者时,则满是小心翼翼。
“这是什么?”
少女看着热气蒸腾的茶杯有些疑惑,她自幼修仙,不食五谷,未曾喝过茶。
“这是眷思量,我珍藏了多年的茶,你尝尝。”
回话的是夫子,他看向少女的目光分外柔和。
他的目光让少女有些难以适应,少女看向自己师父,见他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于是也有样学样。
可茶水与唇瓣接触的瞬间便被她吐了出来。
少女将茶水推得远远的,美眸中带着感伤之色,道:“是嫩芽哀鸣的味道!”
夫子怔怔地看着少女稚嫩又单纯的脸庞,心中一阵悸动。
这个女孩有着不染红尘的干净,干净到让人不忍心玷污一丝一毫。
越是如此,他心中的怯意就越大。
夫子低头,看着掌心热气蒸腾的‘眷思量’,不知该如何下口。
陆渊对少女的表现没有丝毫意外之色。
他缓缓放下手中的茶,向夫子解释道:“她自幼随我在山中修行,不食人间烟火,对世事亦知之甚少,故时长会有稚嫩之言。”
少女闻言立即凑到陆渊耳边,轻声道:“师父,不是说在世人面前要叫你兄长吗?”
陆渊看了看夫子,道:“在他面前不必如此。”
“哦。”
少女不知晓缘由,但不妨碍她听话。
夫子眼眶微热,不敢抬头,低声道:“人之成长,在于谎言、在于人心险恶、在于世事无常、在于生活所迫,故天真稚嫩只存在于不谙世事的孩童脸上,她如今十六了吧?看得出,她从未有过烦忧,如此甚好。”
“知世事乃人生必经之一环,无人能够避免。”
“若非必要,自然是来得越晚越好。”
“在我身边,她可以一生不为世俗所累,可若真的如此,她的人生便不再完整。”
“世上本无完事,又何必处处苛求完美,能无忧无虑地度过一生,乃我等常人一辈子不可企及之梦。”
“前些日子我问她想不想懂这世道,她说想。”
“她本就一无所知,如何能做选择。”
陆渊并未接话,而是突兀问道:“你有孩子吗?”
夫子终于抬头看了一眼倚靠在陆渊身旁的少女,他摇了摇头道:“有过一个女儿,死在了那场仙人随手缔造的大雪中。”
陆渊端起茶,轻轻抿了一口,看向身旁因为听不懂二人所言而在发呆的少女道:“你从未见过圣贤书,可否好奇?”
“嗯嗯!”
少女点头,跟在师父身边十余年,除了日升月落、草木枯荣,她什么都没见过,因此对一切都很好奇。
“既是如此,你可以去看看夫子教授孩童们的圣贤书。”
“好呀!”
少女当即走到不远处的书桌前,动作生涩地翻开了夫子的破旧竹简。
“读书讲究全神贯注,不为外物所扰,莫要被我与夫子分去了心神。”陆渊补了一句。
“嗯呢!”少女立即应了下来,专注于手中竹简。
陆渊这才收回了目光,看向夫子道:“你从何时知晓她是你的女儿的?”
不料夫子闻言面色大变,慌忙看向不远处的少女,见她全神贯注盯着手中竹简才略为安心,回首看向陆渊低声道:“我说了,我的女儿已经死了。”
陆渊不以为然,只是道:“她很听话,我让她全神贯注她便不会分心做它事,你我二人谈话皆不会入她耳。”
夫子有些惊疑地在看向少女,却见对方完全沉浸于手中竹简,似乎确实不曾听见两人说话。
他这才放下心来,看向少女的目光不再掩饰,目中尽是柔和。
他声音轻缓道:“自见她的第一眼,我便知晓。”
“因为眉心的那点朱砂痣?”
“因为她眉心的朱砂痣,因为血脉相连的感应,更是因为她的眼神从未变过,还是如三岁时那般,单纯而干净,见之忘忧。”
陆渊再次抿了一口手中之茶,看着满脸老态的夫子道:“你并无修行之资,但文心自成,若是走儒家一道,可为书圣,这些年来从未有儒家之人找过你?”
“找过,在那场大雪出现之前便找过。”
“为何不入修行路?”
夫子收回了望向少女的柔和目光,声音低沉道:“那年大雪,天寒地冻,常人难以抵御,我前往寻求儒家之人的帮助,他们婉拒了,只因得罪不起这降雪之人。”
“明哲保身乃人之常情,你若委曲求全,自此踏入修行路,将来自可亲手斩杀那降雪之人。”
“整日将圣贤之言挂在嘴边,却对苦苦求生的凡人不屑一顾,这样的修行路,不入也罢。”
“不入修行路,不向天地彰显己道,这天地便永远是你不喜欢的样子。”
“连心中的浩然气都守不住,又如何能向天地彰显己道。”
“所以他们碌碌无为,而你被病痛折磨一生。”
这句话让夫子低头沉默。
陆渊又道:“你的妻子呢?死在了那场大雪?”
“天寒时日过长,粮草断尽,她抱着三岁大的女儿前往了传道山,希望山中有仙,能救女儿一命。”
“此地距离传道山有数百里,有山路崎岖,亦有大寒封锁,凡人哪里过得去。”
“我前往求援时,被那群儒家修士带离了这里,他们不希望我回去送死,我以命相逼,誓言此生不入修行路才得以脱身,在大雪中寻了十天十夜才在传道山不远处寻到了她被冻成冰块的尸身,却因自己脚下无力,碰倒了冰块,碎成无数。”
“雪乃何人所降?”
“巡天使。”
夫子显然陷入了不堪回首的往事中,眼眶通红,涕泪尽下。
陆渊看了一眼少女,对方依旧沉浸在手中竹简上,对二人所言之事一无所知。
“她……可曾想家?”
夫子嘴角颤动,小心翼翼地问出了在心中压抑了很久的问题。
然而陆渊只是面色平静的摇头。
“她本就不知家为何物,又如何能想。”
“如此……也好。”
夫子本就苍老的面容仿佛又苍老了很多,可又带着某种释然。
陆渊声音平静道:“你命不久矣。”
“我知道。”
“起死回生于我而言不难。”
“不必了,只是……能否让她多陪我些时日?”
“我本就是带她来寻家的。”
“好!好!她可有姓名?”
“姓名是父母取的,我只是她的师父,该问你才对。”
夫子沉默了良久才道:“她已入仙道,不应受凡尘前事之扰,名字自当由你来取。”
“真不打算与她相认?”
“她本为天上仙子,为何要因我这个多年未见的父亲而落入凡尘?”
陆渊一口饮尽杯中之茶,并未开口。
夫子恭敬为其添茶,同样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