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银张开五指,对着天上的太阳慢慢收拢握紧。
关东之主,距离这个位置越近,义银就觉得自己越吃力。
一个人自己管好自己是最简单的,手下有了十个人,还能想想办法把她们拧成一根绳。
可人数上了一百,一千,一万,十万。。这人心似海,又有几人能够真正把握得住呢?
口含天宪,一言九鼎,抓紧权力,占据主导,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可就难了。
人非草木,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诉求,作为君上,义银又能满足几个人呢?
蛋糕就这么大,你多吃一口,别人就得少吃一口。高速发展期能够迅速做大蛋糕,还能团结人心,劲往一处使。
可一旦进入了平缓期,蛋糕做不大了,甚至只需要增长减缓,跟不上人的欲求渴望,来自内部的矛盾就会被迅速放大。
斯波阵营内部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义银已经渐渐满足不了麾下武家日益增长的物质文化需要。
以这次东方之众叛乱为例,义银想给的与关东侍所各家想要的,已经匹配不上。
义银不想逼死东方之众,能获取部分土地即可。但关东侍所各家的胃口太大,她们全都要。
这还仅仅是一例,在义银看不到的阴影中,谁知道藏着多少蝇营狗苟的事情呢?
以为皇帝能够像玩游戏一样微操,能够控制每一个环节与细节,这是太高看皇帝个人的智慧,贬低大多数人类的智商。
统治阶级是一个集团,统治体系运转起来,皇帝个人说了不算。
个体的智慧与群体的愚蠢,一样会体现在封建统治阶级身上,资*家能卖掉绞死自己的缰绳,封建统治集团也可以。
义银这个穿越者,他其实是一个懦弱无力的普通人,他做不到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
那么,他就只能当一个憋屈的封建修护匠,在武家统治集团可以接受的范围内,小敲小打,看人脸色活过。
看人脸色过活,这不是虚词,而是事实。
义银面对单独的武家小团体,他是很强大的。但面对整个武家统治集团,他就是个委屈的小丈夫。
统治的好处三七分账,七成那都是人家的,自己这三成能不能到手,还得看人家的脸色。
推翻一个以剥削为本能的统治阶级,需要无与伦比的智慧和才华,更需要为所有人翻身而奋斗终身的巨大善良与勇气。
义银只是一个普通的庸人,他的思想境界不够高,改天换地的伟人与他无缘。
因为境界层次低,就注定看似绝世无双的他,只能不断向统治集团妥协,换取自己一家一姓的荣华富贵,甚至走向荒唐的神权统治。
佐竹义重如丧家之犬,可在义银这个生在红旗下,长在春风里,接受人人平等新式教育的三观里,他自己又何尝不是一条丧家之犬。
丧失了现代人的独立精神,把自己装扮成武家的样子与武家混在一起,昧着良心当一个联合一小撮人欺压大多数人的古代反动头子。
明明是个人,偏偏要学狗叫,甚至比狗叫得还要好,义银都觉得自己是真的狗。
既然都是狗,谁还看不起谁?
井伊直政年纪轻,她不知道自己在骂佐竹义重的同时,其实是把自己崇拜的圣人也给骂进去了。
佐竹义重确实坏事做尽,但是成年人的世界不谈对错,只谈利弊,佐竹义重对义银有用,义银就会包容她。
说起来,义银自己都觉得恶心,但他又能怎么办呢?
他自己选了这条好走的同流合污之路,没胆子选另一条艰辛无比的革新道路,既然都是自己选的,恶心也只能忍着。
义银想了想,对井伊直政说道。
“今天的军议取消,让北条军休整一日,等待我的命令。”
佐竹义重回去了,义银也不知道她还能不能控制住东方之众的北线联军,完成降服事宜。
在此前景不明的时候,举行军议并不合适,不如静观其变。
一天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足够义银看清许多事,是逼降,劝降,还是受降,明天再议。
这些天,在精神与肉体的双重压力之下,义银实在是累坏了。
外人眼中举重若轻,大杀四方的圣人其实并不存在,义银心里的焦虑与计算,早就让他疲惫不堪。
在井伊直政受命出去之后,义银坐在门廊上又开始昏昏欲睡。
春耕已经接近尾声,天气越来越暖和,阳光打在身上让人暖洋洋得不想动弹。
义银靠坐在杉木制成的门廊上,半梦半醒之际,感觉有人帮自己披上一件外衣。
他睁开眼,正对上立华奏的目光,微微一笑。
“我不冷,就是晒晒太阳。”
立华奏点点头,耿直得抽走衣服,这一用力让义银彻底醒过来。他无奈看了眼没有自觉的立华奏,只能打个哈欠算了。
这来自英吉利的南蛮妞就是不如岛国妞体贴懂事,要不是看你这头银发银瞳戳中我的男人心,老子现在就发火了。
见义银眼神不善瞅着自己,立华奏却是会错了意,她说道。
“仗打完了,今晚能完成任务吗?一次性全部清掉吧?我也好算一点。”
义银看着立华奏说话的小嘴,不住倒吸冷气。
这带有西北欧血统小嘴唇,比岛国人是厚实一些,用在某些时候的确更舒服。
但是,一次性全部完成任务,是不是有点过分了?仗是打完了,可我还没缓过气来呢!
高田雪乃给立华忍布置的任务,那是一周一次,也就是七天。
从义银在古河城得到叛乱的消息开始算起,至今有二十多天,也就是三次任务被战事耽搁了。
三次任务。。这个数量有点微妙。。义银现在的确是放松下来想要享受享受,但三次任务到底算是享受还是遭罪,义银有些犯迷糊。
想了想,义银决定挑战一下自己,点头道。
“就今晚吧。”
“嗨。”
就在义银考虑好好休息一天,补充体力,晚上帮立华奏完成高田雪乃布置得那个莫名其妙的任务。
就在此刻,有人进了院子,井伊直政回来了,身后还跟着大道寺盛昌,义银微微眯眼,不知道又出了什么事。
大道寺盛昌上前行礼,义银微笑让她起来,问道
“老大人,有什么事吗?”
大道寺盛昌鞠躬道。
“听闻圣人取消了今日的军议?”
“不错。”
“圣人早上召见过佐竹殿下?是否因此取消了军议?”
义银看了眼大道寺盛昌,对其急切的语气有些不满。他可不是北条氏政,这些倚老卖老的询问,不该用在他身上。
大道寺盛昌似乎也反应了过来,伏地叩首道。
“非常对不起,外臣孟浪,只是军事非同小可,外臣情急之下失了分寸,恳请圣人责罚。”
义银微笑道。
“没什么可道歉的,你是北条军的总大将,军事上的事你有权求问。
佐竹义重迷途知返,我心甚慰,所以允许她回返东方之众阵中劝降诸姬,平息掉这一场祸乱。”
大道寺盛昌目光一闪,试探道。
“圣人想要弥平战乱,自是功德无量。
但东方之众不服圣意,毅然掀起叛乱,岂能轻信?佐竹义重又是首恶,若是轻纵,何以服众?”
义银微微一笑,大道寺盛昌的政治触觉很敏锐。
她已经从义银一早召见佐竹义重,并且取消军议之中,嗅出一些不一般的味道。
关东侍所在三强藩的带领下,对东方之众极尽打压,逼得狗急跳墙,闹出这场祸事。
如果圣人对东方之众的处罚只是高举轻落,关东侍所就尴尬了。
大家费了这么多功夫,不就是为了鲸吞东方之众的土地和利益?如果现在被圣人叫停,推倒重来,那之前的投入就都白费了。
最恶心的是,讨伐东方之众是圣人给予参与近畿战事的关东联军的土地恩赏,现在东方之众被圣人折服而低头,这土地恩赏怎么算?
唯有重判东方之众的罪行,才有利于三强藩为首的关东侍所,才有利于大家瓜分东方之众的土地。
大道寺盛昌的想法绝非孤立,她只是第一个来客,等关东侍所各家回过神来,必然群起谏言,要求重罚东方之众。
在这件事上,义银与关东侍所各家的利益并不一致。
义银要关八州统一在自己的旗帜之下,停止乱战,和平发展。
关东侍所对东方之众的逼迫,是为了各家私利的最大化,并非出于公心,嘴上高喊大义,心里都是生意。
大道寺盛昌这老妪精神矍铄,一脸正气,为公为民请命的模样,看得义银有些恶心。
义银淡淡说道。
“是非对错,日后自有审议,不该因为一两人的言辞武断之。”
大道寺盛昌点头道。
“圣人所言极是。
佐竹义重在小金城外南流山挖开堤坝,为一己之私行毁堤淹田之举,众目睽睽,自有公论,绝非一两人武断。
高城家督听闻自家领地惨状,在我面前痛心疾首,以头抢地,感叹民生艰难,今年的夏收秋收无落,小金领难逃饥荒灾厄。
此乃人祸,并非天灾,更是令人义愤填膺,不可原谅。”
大道寺盛昌显然是有备而来,谈公义,上价值,就是要钉死了佐竹义重的罪孽。
佐竹义重是东方之众叛乱的代表人物,把她打造成为丧心病狂的狂徒逆贼,东方之众自然是全体蒙上一层灰黑,都不是东西。
义银笑了笑,和我玩道德绑架,你以为你是谁?
看似义理为重的义银,骨子里其实挺自私的,他只会被自己的女人,女儿,身边人绑住,后世的三观偶尔也会爆发一点悲天悯人。
但是,如果旁人想要用道德绑住他,那是想太多了。
义银冷笑道。
“哦?高城家督找老大人你申诉去了?那她为何不来找我?
是觉得我这圣人做不了主?还是觉得北条家做事更公道?”
大道寺盛昌一惊,伏地说道。
“圣人误会,高城家与北条家相守相望多年,比较亲近,高城家督才会找我埋怨几句,绝非轻视圣人。
这次下总国战乱,高城家忠心不二,牢牢站在圣人这边,与叛军势不两立。
忠臣义士之心,日月可鉴。”
义银呵呵一笑。
“是吗?但我怎么听说小金城的高城守将在佐竹义重围城的第一夜就想投降,好在此人当夜急病暴毙,否则不知会闹出多大的麻烦。
这是雾影才藏从小金城探明的消息,难道有误不成?
不行,我不能冤枉了忠臣义士,回头让保密组仔细查查,应该还高城家一个清白。”
看着义银笑眯眯的俊脸,和脸上毫无感情波动的双眸,大道寺盛昌心底一阵颤栗。
她不知道佐竹义重给圣人灌了什么迷魂汤,竟然让圣人如此坚定维护东方之众,轻易动摇不了。
此刻的大道寺盛昌才发现自己计算有误,不知道说错了什么,非但不能说服义银,反而激起了圣人的反感。
望着义银不带感情的冷视,大道寺盛昌头上开始冒汗。
圣人是武家的圣人,不是儒家的圣人,道德绑架这一套不好使,他可以坐谈仁义道德,也可以举刀杀人全家。
大道寺盛昌服软道。
“圣人在上,请听我一言。
哪家没有一两匹害群之马,派人严查,三木之下,何求不得?因此否定高城家的忠贞,不妥当。”
义银笑着点头。
“老大人说的有理,的确有些不妥,那暂时就算了吧,我也有些累了。。”
大道寺盛昌看了一眼义银,伏地叩首告退,不敢再提佐竹义重之事,免得真惹恼了圣人,把高城家往死里整。
北条家渗透下总国,与北面的结城家交好,南边的千叶家更是北条家的外围势力。
高城家是千叶家重臣,这要是被圣人整治一番,千叶家北条家跟着灰头土脸,何苦来哉。
暂时摸不清圣人的真意,大道寺盛昌只能悻悻告退,另想对策。
看着这老妪离开的背影,义银的目光越发冷清。
佐竹义重说得对,关东侍所这些人的确需要敲打敲打,找点掣肘限制一下。
解决东方之众叛乱这么大的事,大道寺盛昌第一时间还是在考虑北条家自己的利益,完全没有稳定大局的意识。
你说她蠢笨如猪?她可是侍奉过四代北条家督,被北条家派驻河越城坐镇武藏国,担任过一届关东侍所非常任理事的厉害人物。
她如果蠢,那整个关东就没几个聪明人了,所谓愚蠢的表象,不过是利欲熏心的体现,纯粹是坏。
北条家坏,那么上杉家与武田家就是好人吗?关东侍所那些指望三强藩吃肉,自己喝汤啃骨头的各家英杰,又能有一个好东西?
佐竹义重不是东西,东方之众也不是东西,关东侍所上下更不是东西,全特么的是王八蛋!
义银起身,示意井伊直政可以出去巡院,然后一把拉住身边的立华奏就往里走。
“不等晚上了,任务提前完成,我的火气现在有点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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