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明远还沉浸在刚才的思绪之中,一时茫然:“黄枫……”
武忠忙道:“是的,是京兆尹的侍卫护送来的!”
沐明远明白了,这是沐雍。
皇上看了他的请奏之后,允准沐雍回来祭母。
秦旭然忽地皱眉:“蔓琪在外面!”
沐明远也立刻明白,他这个女儿,看似聪明,其实并不怎么聪明,以前的所有好名声,不过是沐府为她造的势。
若是她当着所有吊唁的人来一句:“沐雍!”
那就真的没有回旋余地了。
两人急切地跑出来,只见沐蔓琪拉住沐雍,声音尖利:“是你,你还敢回来?要不是你,母亲怎么会死?你……”
“住口!”
沐明远急忙叱喝一声,知道是个蠢的,但是没想到这么蠢。
秦旭然也快步过去,对沐雍道:“这位,便是黄枫吧?你姐姐因为你嫡母的离世,有些迁怒了,你别跟她计较!”
沐蔓琪一怔,道:“相公,他是……”
秦旭然将她揽住,警告似地紧了紧,道:“我知道,他是你的庶弟,沐黄枫,刚被你父亲找回没多久。得亏他这长相和你的弟弟沐雍有八分相似,要不然,还真找不回来呢!”
沐蔓琪不解,但她感觉到秦旭然的目光很可怕,想想这一年多在定远侯府过的日子,她虽不明所以,还是闭了嘴。
沐雍瘦了很多,脸上又削掉了一块皮,少了当初的嚣张和狂妄。
当他再次被关进京兆尹的大牢之后,他终于感觉到了害怕。
既然当时他能被流放,他爹救不了他,这说明他也可能被砍头,他爹未必也能救得了他。
所以,他低下了他高贵的头,整个人的精气神已经不一样了,他木然道:“姐,姐夫!”
秦旭然点头,道:“虽说初次见面,我这个做姐夫的应该准备礼物,不过此时此地此景况,只能一切从简,还望黄枫你不要介意!”
沐雍木然点了点头。
感觉到从头至尾也没有看自己一眼的“沐雍”,沐蔓琪也不确定起来,不过,既然他不是沐雍,她就更不想理会了,不过一个庶子而已。
沐明远此时才松了口气,他这个女婿,到底是出身大家,三言两语,就把刚刚的危机化解了。
他眼神复杂地看了沐雍一眼,如果在别院的时候,他能有此刻这样的机灵,又何至于让所有人陷入这样的境地?
沐雍机械地磕了头。
此刻,他什么也没想。
无疑,他这个娘是宠他的,他想要什么都会给,但是,那也是因为他有的情况下。在他被流放当日,他看到了一切,也突然就明白了一切。
现在她突然就死了,成了一具尸体。他心里竟然很平静。
也正是他的这份平静到木然的表情,让不少人相信,他可能真不是沐雍。
若是亲子,看着自己亲娘的尸身就在棺中,他哪能那么平静?
若是丢失多年,才找回来的庶子,那才说得过去!
两个押送他来的侍卫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他们走过来:“沐少爷,该回去了!”
沐明远急了:“皇上既然允他回来,不是让他治完丧之后再回去吗?”
侍卫道:“沐大人,若是亲子,那自应在这里守着,守灵摔盆一样不能少。但皇上说了,既然只是庶子,在不在的也没关系,来上柱香磕个头,也算孝道尽了。”
沐明远做声不得。
看着沐雍被带走,沐明远转过头,就接收到秦旭然警告的眼神。
他脑子瞬间就清醒了,忙道:“黄枫啊,爹会派人去看你的,你放心,事情查清楚你就能回来了。爹在家里等你!”
沐雍回过头,再看一眼灵堂,那里香烟袅袅,一切显得那么遥远,那么陌生!
按正常规矩将停灵七日,沐府门庭若市。
当天傍晚,沐明远把武忠叫了过去。
武忠去时,只见桌上放着一个食盒。
他有些不解。
沐明远的声音里透着几分疲惫,道:“二少爷在京兆尹的大牢里缺吃少穿,今日匆匆一见,也没能和他多说几句话,我这心里甚是过意不去。这些菜,是我亲手为他准备的,都是他爱吃的。你跑一趟,将这些拿给他吃。”
武忠觉得有些古怪。
夫人死了,府上都忙得很,老爷心里还是惦记着这位二少爷,看来大少爷的流放,给老爷的打击很大。
他道:“在下这就去!”
武忠离去,沐明远独自在房中坐了良久,直到听闻孔家来人,他才离开。
这个孔家,自然是孔宜佳父亲孔侑。
他如今调任麟州,此时不过傍晚便赶到了,显然是快马加鞭而来。
沐明远虽然知道孔宜佳的死是怎么回事,但他并没有如十几年前那样心虚着慌。
一回生,两回熟。
十几年前,他到底是太沉不住气,明知道不会有什么端倪,却怕裴家人看出端倪而不让他们开棺验尸。
不过也不怪他,那时候的裴世渂,疯了一般,不肯定相信裴漪是病亡,非说他妹妹身体康健,不可能一个月内就突然急病而亡,定是有什么猫腻。
他也担心,万一真查出一些什么。
但现在他一点也不怕。
他这个吏部尚书给了孔家多少好处,他们清楚得很。
不是他自信,便算他把话摊开了告诉孔家人,人是他弄死的,孔家不但不会闹事,说不准还愿意把自家年轻的孙女再送个进来。
这就是孔家和裴家的区别。
阴暗潮湿,耗子到处跑,阴风凄凄,鬼气森森的大牢,唯有远处几盏气死风灯发出微弱的光。
沐雍整个人踡缩在角落里。
这里他不陌生,他几个月前住了好几天,这次又住了两天。
如果说有不同,那就是上次住的地方环境更恶劣,更潮湿脏污,而且里面还关着别人,动不动就会打他一顿。
这次他的事还没定论,给他安排的囚室环境稍好一些,而且是单间。但却连一个人都看不到,反倒更显阴森了。
但上次他虽觉得环境恶劣,也受过惊吓,但他自信他爹无所不能,能将他救出来。所以他的心情其实没受多少影响,同样嚣张张扬,那时,孔宜佳几乎每天亲自或派人来给他送好吃的,他过得也不算苦。
但这次,孔宜佳已经死了,而他,也知道有些东西变了。
虽然他还抱着希望,虽然他也想做沐黄枫,可他不知道等待他的命运是什么。
一只老鼠从他的脚下蹿过,他吓得一哆嗦。
他现在在想,当初秦岩把他救下后,告诉他,沐明远是准备让秦岩带他到别的地方置房置地,让他永远不进京城,衣食无忧一生的。
他到底为什么想不开,非要闹着回京城,为此不惜绝食,让沐明远松口让他回来?
如果知道回来后会这样,打死他他也不想回来了!
这时,有脚步声传来,一个狱卒提着一盏气死风灯,踢踢踏踏地走过来:“那个谁,有人来看你了!”
沐雍茫然抬起头,谁这个时候会来看他?
母亲死了,沐府在治丧,客人在吊唁,吊唁的人还在,主人就不可能离开。而且夜里还要守灵。
至于他那个姐姐,不要说他压根没指望,便是他指望,她应该也要在灵堂守一守的吧?
很快有个身影在狱卒的身后现身。
沐雍吃惊:“武忠?”
武忠脸上带着恭敬:“二少爷,这两天府里乱,老爷叫我给你送些吃的!”
正又饿又怕又孤单又无助的沐雍一听,眼泪差点涌出来。
他也曾大口吃肉大碗喝酒,意气风发,现在在这里一天一夜了,什么都没吃,狱卒倒是送过一回饭,发霉的糙米上面摆了两根干咸菜,他连闻都不想闻一下。
在饿得发慌的时候他也后悔,有发霉的饭菜总比饿肚子强,母亲已死,不会有人给他送饭了呀。
但此时,又有人给他送饭了。
他道:“拿过来!”
对于他颐指气使的语气,武忠并没有半点动容。他将食盒拿进去,放在地上,然后弯腰恭敬道:“二少爷慢用,我先走了!”
狱卒将门锁好,带着武忠离开。
沐雍扑过去,打开食盒,诱人的香气立刻扑了过来。
借着走道里黯淡昏黄的灯光,能清楚地看见,第一格,里面是一整只鸡,看着就香酥软烂。
第二格是一只香气扑鼻的酱肘子,旁边还有一壶酒!
只有这两格,但这两格的东西,却是让沐雍饥肠辘辘之中口水直下三千丈的东西。
沐雍已经顾不得讲究了,他一伸手就撕了一只鸡腿往嘴里送,另一只手抓住了那酱肘子。
香气扑鼻,他张大嘴准备大咬一口。
一个声音冷冷地道:“你若想死就吃。”
这一下把沐雍吓了一跳,他身子猛地一动,目光恐惧:“鬼?有鬼?”
他迅速的抱住头,躲在角落,瑟瑟发抖,鸡腿也不要了。
刚刚的声音又道:“沐雍,原来你也会怕?你在害人性命的时候就没想过今天吗?”
听着这声音感觉不对,沐雍抬眼,昏暗的光线里,他看到一个蓝衫少女俏立的身影。
那张脸烧成灰他都认识,他咬牙:“沐清瑜!”
沐清瑜道:“嗯!”
沐雍又气又恨又怕,他四面看了眼,道:“这里你也能来?”
沐清瑜笑道:“也不是不能来吧,我想要去而不能去的地方,很少,不过,很多时候,我不喜欢动而已!”
“你来干什么?”沐雍不信,他不想看到沐清瑜,但是在这阴暗又森冷的地方,他竟又觉得有个人在,他便没那么害怕了。
至于她说她哪里都能去,他是不信的。她定然是也给狱卒银子了,让狱卒把她放进来的。
“来救你呀!”
沐雍连一个字都不信,他眼珠子飞快地转着,接着冷笑:“我在这里好好的,要你救什么?”
“你真的好好的吗?沐雍,你母亲死了,你就一点也不伤心吗?”
沐雍一滞,在刚刚没有饭吃的时候,他其实还是有些怀念的。虽然送他流放的时候,他们都把他给忘记了,但是他的母亲,一直是他要什么给什么,一直是最疼他的。
不过,要论在他心中的重要性,自然还是父亲重要。毕竟,父亲才能帮到他,才能让他做少爷!
他道:“关你什么事?”
沐清瑜又笑了,边笑边上下打量他:“沐雍,你说世上怎么会有这么蠢的人?明明是个金尊玉贵的小少爷,却不肯像个人,不把别人的命当命,终于遇到反噬了。但因为还有用,被人从流放地救回来,却不找个狗洞好好蹲着,非要回到京城找死!”
“是你,都是你!”沐雍突然想起什么,他想到那天屋顶上的那个少年,他恶狠狠地道:“那个沐黄枫,是你找来的吧?他早就回到京城了,就是为了揭穿我的身份,是吧?”
沐清瑜摇头发笑道:“你是不是太看得起自己了?他回到京城只是为了揭穿你的身份,你有这么重要吗?”
“那为何他恰好出现在那里,是不是你干的?这一切都是你的阴谋,是不是?”
“沐雍,你还真跟你爹一样,遇到事情只知道去怨怪别人。如果不是你手上沾满血腥,你又怎么会被流放?如果不是你恶贯满盈,你又何必过得像阴沟里的老鼠?一个人做了恶事,还想逃出生天,你真当老天无眼呀?”
“你滚,贱婢,我不想看到你,你给我滚啊!”沐雍大叫。
虽然沐清瑜突然出现在这里,吓了他一跳,但既然是狱卒放进来的,那就没什么可怕的。
何况此时隔着牢门栅栏,她也进不来。沐雍根本不怕她。
沐清瑜悠悠地道:“你就只能活一个晚上了,我算是最后一个来看你的人,你不知道感谢,还冲我鬼叫,你心真大!”
“你胡说八道,小爷活得好好的,你竟敢咒我?”沐雍大怒。
就算他再无知,也知道既然皇上说查,那就会等等流放地的消息回馈之后,审过了他再判定他的生死。
沐清瑜轻嗤一声:“一个人得蠢成什么样子,才死到临头不自知?”
“沐清瑜,你给我说清楚,小爷不是吓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