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案子是纪域核实审定的,在那边的消息传回来时,纪域也不得不放人。
毕竟当时的沐雍和现在的沐雍,外貌上和精气神上的确有区别,他也不能完全确认。
但此时,沐雍是以自己的身份告沐明远的,他明明可以活,但是他这么一告,就必死无疑了。
当然,如果他所告皆属实,沐明远也一样。即使所告不实,但沐雍好生生站在这里为人证,沐明远犯的是欺君之罪,也难逃生天!
沐雍抬眼,神色木然,语气却森然:“我就是我,我不想做庶子,也不想死得无声无息!再说,孔氏是我母,我母被害,身为人子,不报此仇,天地难容!”
纪域嘴角又抽了。
其实这几天,纪域也听到一些坊间传闻,说是沐明远两任正室都是同样病症,世间之事哪来如此巧合?又听说坊间医馆有传言,有一种杀人于无形的毒,怕不是沐明远用了那种手段。
十几年前用一次,十几年后又用一次,也许是以为人们早已忘记十几年前的事吧?
纪域看沐雍:“以子告父,当受杖刑五十,你可知?”
沐雍怔了一下,点头:“请用刑!”
他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沐清瑜要给他三天无痛觉的药了。
原来,她真是什么都想到了!
她知道他只有这一条路可走,她也知道走这一条路,必然要先过刑杖这一关!
而他,这一辈子,除了流放时候,几乎没有吃过苦头,一杖杖下去,他铁定受不住,说不准就因为承受不了而不告了。
沐雍突然想笑,沐明远这人算计一生,却没料到,早早被他弃之如敝屐,写下断亲书,落井下石的女儿,才是聪明,随时都能给他当头一击的人。
而且运气好,如今更是成了桑榆郡主!
他咽下了瓶中药,杖刑也开始了。
一杖一杖又一杖。
沐雍能感觉到全都打在身上,但是,他竟没有觉得疼。
那药是真有用。
纪域看见杖上都沾了血,沐雍竟然一声不吭,不由有些刮目相看。
待到五十杖打完,沐雍其实还是没有什么感觉,他站了起来。
他的臀背处鲜血淋漓,随着他站起,血甚至滴到了地上。
纪域和一众衙役都有些呆了,此时,他们看着沐雍的眼神,倒有了些佩服。
沐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也知道,他应该受了不轻的伤,不过这不重要了,他今日豁出去,便是知道自己不这么做,也逃不出沐明远的手掌心。如今拖个垫背的,也算是报了母亲一直以来对他的溺爱!
他双手捧上状纸。
师爷接过送到纪域手上,这状纸字有些难看,但写得还算清楚,看到暗藏犯官之后的巷子所在,纪域立刻令王捕头带衙役先去拿人。
至于杀妻,害死张大石,以及劫夺犯人回京,沐雍又从怀中拿出一本书,道:“大人请看第二十七页,第四十二页!”
纪域拿过书,看沐雍:“你虽是原告,但你也是流放之人,只能收押牢狱之中,你可服!”
“服!”
“明日是你母下葬之日,你便不能前往了!”
“大人,母亲含冤,让真相大白,亦是孝道!”
纪域不太相信他这样的大义凛然的样子,不过,他身上挂着血,倒添了几分说服力。他道:“你告的不仅是你父亲,还是朝中一品尚书,即使是本官,也不能马上处理,得将此事呈报刑部,呈报皇上,所以你还需等!另外,你既状告你母乃你父毒亡,明日你母许是不能下葬了,得待仵作验尸。待你母下葬之日,本官会为你呈请,看能否让你带枷为你母送葬,但此事主动权不在本官,本官不能给你保证!”
沐雍跪下磕头:“谢大人!”
随着他这一跪,又是一地血。
纪域眼中微现不忍,不管这人之前多么恶贯满盈,但此刻,背脊挺直,明知自己以逃犯之身绝无活路,还是来了,这份勇气,也还是有几分可取之处的。
当然,他并不知道,沐雍是知道自己在沐明远手中活不了,左右一死,又因没有痛觉,才会显得这么硬气!
沐雍被押进牢里去。
纪域却是急忙写文书呈报刑部,小朝会,刑部尚书高镜明也没去,他一看,便立刻和纪域一起去面见皇上。
此时,早朝已散。
他们匆匆离去的身影,和散朝回来的定远侯,也就是刑部左侍郎秦幕昭错身而过。
为何刑部尚书都没去的小朝会,刑部左侍郎反倒去了呢?那自是因为秦幕昭还有定远侯这个爵位在身,又是大皇子倚重的左膀右臂,和中立的高镜明不同。
刚刚小朝会上,早前安排的线开始发挥作用,魏羌恒的死虽窝囊,但定位于他是死于军中奸细,可这次有了不同的声音,说是另有内情。
皇上震怒,庄国公战战兢兢,四皇子神色凝重,想到那一幕,秦幕昭的心情就很好,所以,也没有注意到不远处错身而过的高镜明和纪域。
此时,朝华殿,皇上在批奏折,除了三皇子楚聿,其他成年皇子都在。
皇上一边翻着奏折,一边考较着他们。
每当这时候,便是大皇子四皇子的主场,他们都想压倒对方,所以引经据典,旁征博引,滔滔不绝,倒都很有辩才。
皇上也不阻止,只是看一眼默然无声的楚昕元,楚景弦,楚云台,楚朝阳四人。
这时,外面的随侍太监来报,刑部尚书和京兆尹一起求见。
皇上淡淡地道:“宣!”
大皇子四皇子的争辩到此时告一段落。
高镜明纪域行了礼,皇上让他们平身后,问道:“何事见朕?”
高镜明道:“臣接京兆尹纪大人处一惊天之案,特来呈明皇上,请皇上示下!”
说着,他递上来一本折子。
皇上接过翻看。
高镜明和纪域对视一眼,这里桩桩件件,如果全都属实,皇上定然会暴怒,他们这呈送折子的人,搞不好也会承受一些君威余火。
皇上翻看,一折又一折,翻完,他竟没发火,相反,态度还很平静,淡淡地道:“老九!”
九皇子拱手道:“父皇!”
皇上把折子递给他,道:“你听政已有数日,还不曾真正办差。朕便交份差使给你。全力督办此案,刑部京兆尹配合!”
大皇子四皇子差点伸长脑袋想看那上面写着什么了,楚昕元楚景弦站在原地并没有表现出好奇。
楚云台悄悄地看了四皇子一眼,也垂下头。
楚朝阳双手接过折子,道:“是!”他也没有当着几个哥哥的面打开,而是道:“高大人,纪大人,此事既送到刑部,本皇子便随你去刑部办案!”
高纪二人自是称是,楚朝阳又对皇上行礼:“父皇,儿臣第一次接差使,心中甚是激动,也充满了干劲,想现在就去,可好?”
皇上道:“准!”
三人向皇上告退,去往刑部。
楚成邺看着眼神阴沉的楚云程,打探地道:“父皇,九弟初接差使,或许有些不懂的地方,儿臣愿帮助他!”
“不必了!”皇上淡淡地道:“不是什么大事。刚才你们不是在讨论吗?来,继续!”
直到一个时辰后,楚成邺几人才离开。
一出门,楚成邺就召了亲随,叫他去打听。
楚云程那边也差不多。
楚昕元面无表情地离去,楚景弦停顿了一下,也快步离开。
楚云台想了想,跟着楚云程去了。
刚才还热闹的大殿,瞬间就走得空荡荡的了。
刘公公见皇上还在批奏折,墨已经快空了,忙去磨墨。
皇上把手中那份折子放下,道:“大柱啊,刑部高镜明和纪域递来的奏折,是有人把沐明远告了,告他杀妻,暗藏犯官之后为外室,劫夺流放犯人回京,谋杀亲儿致误伤狱卒!”
刘公公诧异地看了皇上一眼,这么大的事,而且这中间还有欺君之罪呐,皇上竟然没生气?
皇上被刘公公这眼神给取悦了,他反倒笑了一声,道:“这沐明远啊,十几年前,朕没杀他,就是等今天呐!”
刘公公怔忡了一下,皇上的心思他不敢猜,但皇上说的话他也不能不接呀,他道:“沐大人嘛,才华是有,就是人品有些……不妥!”
“一个小小的探花,十年时间,就升为一品吏部尚书,在尚书这个位置上也已经六年了吧?”皇上轻笑一声:“十六年啊!爬得这么高了,还想要从龙之功,这人心,果然是不能知足!”
刘公公立刻道:“九殿下年纪虽轻,但沉稳肃重,胸有丘壑泾渭,此次定然将沐明远的罪行查得清清楚楚!”
皇上道:“嗯!”
沐明远这人能力还是不错的,好用,但是,再好用,他也得死!
那状告得好啊,正是时候。或者说,沐明远果然是觉得舒心日子过久了,已经在疯狂触碰他的底线了!
如今让老九来办这件事,的确是两全其美!
九皇子楚朝阳莅临刑部办案,这消息已经先一步传到了刑部,刑部所有人自是聚于一处迎接。
楚朝阳身边跟着四个近侍。
这四个近侍,是皇上让他自己训练的四个太监,虽不如皇上的暗卫,但一个个也都身手了得,他们的使命,即是保护楚朝阳的安全,也是为他所驱使。
待刑部众官见过之后,楚朝阳直接下令:“何鲲,何鹏,你们跟随刑部的捕快,去将沐明远拿来!”
定远侯听得一怔,用的是个拿字?
就算是皇子,不,哪怕是封王的皇子,对一品尚书,也不能用拿字吧?
高镜明道:“殿下,沐夫人孔氏的棺木,也应一并运到刑部!”
楚朝阳对身边亲随:“听见了吗?”
定远侯更觉得一头雾水,沐明远死了夫人,明日就要下葬,现在竟然要连棺木一起送到刑部,这是他夫人的死有问题?
毕竟沐明远是他大外甥的人手,他还是不想大外甥那里折损这么重要的一个职位的人手,忙道:“九殿下,沐尚书官居一品,直接用拿的,会不会不太好?”
“你在教本皇子做事?”楚朝阳淡淡瞥了他一眼。
秦幕昭顿时一滞,这九皇子,威势十足,居高临下,睥睨一切,这气度,这威势,竟是压迫力十足。
他忙道:“下官不敢!”
心里却极是不悦,只是个刚临朝听政几天的皇子,却这般傲气,看来他是不知道,傲也得有傲的资本。
楚朝阳亲随中立刻便出来两个,高镜明也忙把刑部捕快聚起,一支二十余人的捕快和官兵小队,行动迅速地离去。
秦幕昭有些着急,沐明远这是犯了什么事了?
九皇子既然这么大张旗鼓地拿人,很明显是皇上授意的,能让皇上派出一个皇子来办此事,那事犯得还不轻。
还是把他那儿子给弄回来的事吗?
不是事儿已经过去了,他那儿子也放出去了吗?
他有心想派个人去给沐明远报信,但是,这时候有所动作都很明显,这九皇子气势汹汹,他也不想节外生枝。
左右沐明远一个尚书,总不至于犯下抄家灭族的大事,他还是静观其变!
沐明远回了府。
他没有进灵堂,所以,他也不知道沐雍不在。不过,管家武忠跑过来汇报:“老爷,大少爷……”
话还没说完,刑部捕快已直接冲到了面前,把他后面的“不见了”三个字生生吓了回去。
刑部捕快带着公文前来,门房去拦,被何鲲一脚踹飞,一众人长驱直入,门房挣扎着爬起,跟着一起跑进来,反倒落在了后面。
沐明远看着气势汹汹而来的刑部捕快们,沉声喝道:“你等是何人?为何擅闯本尚书府?”
刑部捕头拿出公文:“我等奉命,前来捉拿疑犯沐明远!”
“放肆,本尚书乃朝廷一品大员,便是刑部尚书来此,也没有资格捉拿我!来人呀,送客!”
何鲲何鹏沉声道:“我等奉的是九皇子之命,九皇子奉的是皇上之命,沐明远,你敢抗命?”
沐明远心中一惊,这些人这么大张旗鼓必有倚恃,没想到背后竟是皇上,他目光闪动地道:“既是捉拿,总有名目,还请明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