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黑龙王庙山
接应一行非常顺利,路上没多耽搁。
当日傍晚,黑龙王庙山青壮与边军们赶着数十辆粮车回乡,村内妇人早在村西关帝庙外支起大锅,蒸了香喷喷的糜子饭,只等着他们回来享用。
路上刘承宗算是把家乡变化想明白了。
谁都知道他们身处旱灾之中,但谁心里都抱着明年情况会好起来的侥幸,而在兴平里,父亲刘向禹靠族人对举人身份的尊重,于宗族会议定下全族种抗旱作物、疏通水利的决策。
崇祯元年旱了一年,证明其决策无误,未雨绸缪的水渠与种粮选择让父老扛过旱灾。
面对汹涌而来的流民潮,盘算过宗族储粮后父亲再次在族会上力排众议,接纳四十二户流民,单他们家就收了石万钟等七户。
这些流民每户至少有一个身骨结实的壮劳力,在今年开春修水渠、开垦邻近无主田地的事上出了不少力气。
刘向禹是龙王庙山的救荒人,如果不是他,兴平里情况不会比李鸿基家乡好到哪去,族老里长谁都别想闲着,全都要去寻大户借贷。
正因如此,族中长辈知道刘向禹为他们省了大麻烦,愿意在日常事务中报之以李的捧捧人,就成了如今兴平里的局面。
在他们成为周围八个里硕果仅存的村庄后,刘向禹被族老推举为北乡民壮的团练首领,兴平里原先三个名额的民壮,也被提升到二十四人。
这是过去整个肤施县北乡的民壮编制,自明初施行黄册以来,里甲制作为基层民兵组织,以人自为守、家自为战的原则,保障了百姓安全问题。
民壮就是在这基础上,经由宣德、正统年间贼兵四起北虏叩边发展出的民兵制度,遇警调发、事平归田,既是徭役的一种,也是募营兵的来源。
练兵的首领只管练兵,遇事为朝廷征召,统兵者为官府下派的二佐官,多自卫所将官抽调。
边军们远道而来,刘向禹略尽地主之谊,以糜子饭招待后安排他们在关帝庙住下。
黑龙王庙山的关帝庙并不破败,去年刚因数十户流民暂居做了床铺,今年又担心会有新流民经过,前些日子刚由里中妇人收拾干净。
刘氏兄弟俩夜里没在庙里睡,承祖请高显、田守敬二什长看护军士,便与承宗一道回家拜见爹娘。
白日里当着众多乡邻边军,父子相见很多事也说不出口。
刘家二进宅子在村西,是刘向禹中举得延安府训导实缺后族人给修的,当年还在门口栽下棵南方桂树,后来那几年兴平里确实出了俩秀才。
不过这桂树就惨了,到底不适合在这片土地生长,就算乡邻细心照料,到现在也不过是勉强活着,既不香,也不开花。
宅子靠着小山峁,叫人挖了一溜窑洞,早前窑洞都闲着失修了,最近村里有外来人口这才稍加修缮。
最早这二进院子还没盖起来,刘向禹考上举人未领实缺,延安府好些个慕名而来的学生求着拜师,有些人干脆就要在黑龙庙山住下,在院子旁边修出了窑洞。
说起来刘承宗看这院子可是陌生的很,站在桂树下对兄长感慨道:“这有十几年了,咱俩拢共在这新宅住了一年出头。”
“说起来?呵!”刘承祖就直接多了,抬头看向门头:“说起来这宅子压根不是给咱家修的,咱大咱娘都没在这住几年。”
兄弟俩正说着,院子里有人听见外面谈话,大门闪出道缝隙,探出年轻人束着发巾的脑袋,刘承祖抬手指着朝弟弟笑道:“住宅子的人出来了——承运!”
“大哥,狮子哥!早听二叔说你们晚上回来,我一直在门后等着呢!”
探出脑袋出来的年轻人比承宗还小一岁,眉眼机灵,他叫刘承运,是刘家大伯遗子。
天启二年,承运的爹娘与长兄都死在套虏入寇的混乱里,那会他还小,就被接到这住,这么些年来反倒他在这宅子里住的时间最长。
弟兄俩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承运已快步跑出来,迎着两人又是取缰绳又是拴马的,嘴里还一刻不停:“你们回来可太好了,我夜里刚从南边回来,不然一定去山路上接你们。”
“从南边回来。”刘承祖刚迈过门槛,纳闷道:“外头兵荒马乱,你去南边干嘛?”
刘承宗也暗自皱眉,承运这孩子比他还小一岁,又没个武艺傍身,就敢往外瞎跑,胆子有点太大了。
“干的事可多了。”
承运提起这次略有风险的旅途并不害怕,眉飞色舞道:“你们当兵后,我去跟二房女婿吴帐房学本事攒了点钱,这百货俱贱的时候,在府城给二叔二婶置了俩铺面。”
“也给你俩买了点东西,顺便去看看我老丈人。”
这话说得兄弟俩大眼瞪小眼:“你,你都有老丈人了,什么时候的事?”
“就去年,皇帝大赦后攀的亲……你们不在家太久,我这事说来话长,先进屋见叔和婶子吧。”
说着,兄弟三人穿过影壁的垂花门进入内院,远远就听见自家母亲那抱怨唠叨的声音,不由相视一笑。
就见屋里油灯火把人影映在窗上,母亲抱怨着父亲甩手掌柜家务事一概不管的模样,粮食坐吃山空,成日里不是练兵就是编书,没个正经事做。
父亲半天不开声,直至母亲说到俩儿子回来能有个帮衬,不必害怕兵灾民患,才闷声道:“你放宽心,没人能害了我家,在黑龙王庙山,谁来我都不怕。”
“行了,承运出去有一会,估计是俩娃回来,别当着他们面吵吵,家务事你多操操心,给佃户留条活路。”
“谁在院里站着?”
承祖接话道:“大、娘,我跟狮子回来了。”
“回来就快进来,别在院里头受风,等你们娘把屋收拾出来夜里好睡。”
老爷子还说着呢,承宗已经撒手让小钻风在院子里撒欢,顺手把眉点梅的小屋子放在厢房门口,这才跟着兄长一同进屋给父亲磕头。
刘向禹坐在正方厅里的主座,手边桌上还撂着支没点燃的烟杆,对拜倒在前的俩儿子看了又看,过了很久才让他俩起来,别过头去深深叹了口气。
“早前还觉得你俩当兵不好,谁知道眼看世道就坏了,这次带兵回来,你们有何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