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下得不大,可也让人心烦,整座骊山都在朦胧的雨水中,从山下看,看不清山顶的状况。
骊山上,弟弟妹妹吃了烤肉便在藏书阁中忙活,三张巨大的图表挂在木板上,图表上记录的是年份地区和粮食收成,另外两张图表,分别记录了各地作物种类与时季。
张阳翻看着刚刚整理出来的册子,“只有这些吗?”
徐慧抬首看着师父眉头紧皱的模样,又道:“应该是没有落下的。”
为此她还踮起脚尖瞧了眼册子。
来回翻看着,张阳又不解道:“对关外的农作物的记录都没有吗?”
徐慧眨眼思索着,“师父说的那些应该不在太府寺的记录当中。”
“嗯?”张阳先是诧异。
徐慧又解释道:“太府寺记录作物与粮食收成,但关于关外的作物属于关外风土一类,这类记录应该是在国子监或者弘文馆,要不就是现在的外交院。”
要不怎么说徐慧出身书香门第。
一拍脑门差点忘了这回事,朝中各部都是各司其职,互相交流的机会很少,而掌管农桑的太府寺也不会去过问朝中各部做了什么,相比于各部的呈报,中书省反倒是起了一个资料分类与分配的职责。
事有轻重缓急,中书省多半也只是看一眼,就像是看报一样,过一眼就算了。
自武德以前对关内外的记述显得很零散,张阳无奈地坐下来,“这差事真难办,餐桌上的事情看似简单,可我一个太府卿竟然还要从最基本的收集资料开始。”
徐慧回道:“师父,太府寺有主簿有监丞,可以让他们去寻找相关的卷宗。”
太府寺建制不全,人手就这么三个,张阳犯愁道:“调阅各部卷宗靠个主簿和监丞多半没办法过问,官阶太低了。”
“师父也不必太过担忧,太府寺卿其实是个很清闲的差事,师父为了朝中社稷已经忙碌了数年,忧心了数年。”
想到了师父时常在家中莫名指天骂地发脾气,她如是道:“朝中重臣下调到清闲职位,是陛下有了让师父放松安心的意思,往后就不用为这些事情烦忧了。”
闻言,张阳古怪地看着她,徐慧是个很聪明的孩子,先前自己还是经过老师提醒。
而徐慧却可以一语道破。
她确实比其他孩子更加聪慧。
说完话,她便又与小武去整理卷宗。
李世民想要收拢权力,以他的心思,他绝对不会把外交的权力单独放在我手里。
所谓的调任先是给个尚书省侍郎挂个虚衔,再是兼任太府寺卿。
这是要自己养老的意思,也就是说在如无变动,如无需要在太府卿这个位置上自己坐很多很多年。
专心地研究作物便可以,至于朝中的其他事情则不用自己去参与了。
张阳不由得苦笑又觉得有些满意。
苦笑是因为李世民终于架空了外交院的权力,从而收许敬宗等人的人心为他自己所用,被皇帝算计并不好受,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就将局面给定下了。
满意的是自己只要管管农桑,其余的事情就不用参与了。
张阳走入自家的温室,卷心菜的种子其实和油菜差不多,去年的时候家里就攒了不少。
从温室中拿出一部分的种子,用布包成一个个小包。
看了眼女儿正在她母亲的监督下学着写字,每当她想偷懒的时候,李玥总是正色一眼,她又委屈地撅着嘴继续握笔在纸上学着写字。
张阳多看了一眼,便带着种子下了山。
还是新年第一个月,村子里已经开始为了今年的耕种开始忙碌,农忙时节还未到,可今年连续的大雪,这两天又接连下雨,要将田地重新翻上一遍,让太阳好好嗮嗮。
打了一声唿哨,等了片刻,那三河马便匆匆而来了。
牵着它的缰绳,张阳对正在家中吃着饭食的上官仪,“上官兄,可否与我去看看周边村县。”
“也好。”
他放下碗筷,当即应声。
村子里也有养马,除了关中的那些黑白两道有关系的马贩子,权贵人家的马匹也不能养多,不然也会被查问。
村子里养的两匹马儿平时都是用来拉货物的。
俩人出了村子,张阳让马儿慢悠悠走着,沿着渭水河一路朝着东南面而去。
沿途观察着田地里的状况。
上官仪策马在一旁,自己身下的马儿比县侯的三河马又矮一头,天山脚下的马儿看着就是不一般,是上好的战马。
张阳低声问道:“这些田地都是用来种粮食的吗?”
“都是用来种粮食的,各乡各县都是如此。”
关中田地过分开垦已经成了常态了,他们将树林砍伐去,开坑成田地,将山林推平成良田。
战争时期更是会坚壁清野,因此关中的植被被破坏得很严重。
路过一个村子时,张阳翻身下马拉着缰绳走入这个村子,正是午时用饭,可以看到家家户户都在吃着。
这里是渭南地界的一个小村子,人们穿着并不算好,都是旧布缝缝补补的衣裳,甚至有人家在这个还寒冷的季节穿着草鞋。
张阳好奇问道:“这位老大哥,你们家今日吃什么?”
这位老汉年纪在六旬左右,面对牵着战马的来人,再看对方的衣着一时间很疑惑。
照理说拥有这等战马的都该是权贵人家,看对方的穿着简单。
张阳自我介绍道:“我是太府寺卿,来问问乡邻们的家食,我就住在骊山。”
那老汉的目光越发狐疑,“你们骊山的人平时不出来。”
张阳尴尬一笑,“是吗?”
说着话,那老汉身后的家门中走出一个妇人端来了一碗黍米粥。
张阳看了碗中的粥,粥倒也不算薄,其上有几块肉干。
“家里就吃这些,你们要是饿的话,这碗便给你吃了。”
那老汉说着话,一看来人的模样,再听是骊山来路,自然是得罪不起。
渭南一片的人都知道,骊山是一个很尊贵的地方,据说天可汗经常去,而且天可汗的孩子与天可汗他爹就住在骊山。
周边村县的人都不敢得罪,更不要说靠近骊山了。
听说就连靠近骊山的野兔子都会被一箭射死。
在这些传言中,骊山早已成了渭南地界的禁地。
那老汉本着不得罪的心态,递上手上这碗粥,希望对方不要为难他们家。
“你们家里人都吃这些吗?”
那老汉回道:“某家要去干活,自然可以吃点肉,粥水里放了盐,家里的妇人小孩只是淡粥。”
在这个老汉的带领下,张阳与上官仪走入这户人家。
这是典型的关中人家,家里并不富裕,也很破落。
粮食都放在一个瓦缸中。
家中的妇人带着孩子低着头躬着身子,面对眼前的来人都不敢抬头,这也是因为她们看到了门外的战马。
有战马的人家是他们得罪不起的。
张阳在这户人家转了一圈,发现了一些醋芹。
再看看那个孩子的脸色,孩子十岁左右,看着与李治一个年纪,他的脸色看起来干黄。
这是长时间没有吃蔬菜的缘故,张阳用目光又看了一圈,递给这个老汉一个布袋子,“这是一种蔬菜的种子,你们这个时节将其种下,半月便可以出芽,两月便可以长成。”
老汉恭敬地双手接过。
张阳又问道:“你们家就不打算养一些鸡鸭吗?”
老汉恭敬回道:“贵人有所不知,这鸡鸭都是吃粮食的,哪里敢养。”
张阳出了门再次拉着马儿的缰绳,前前后后去了好几户人家,遇到的情况都差不多。
倒是找到一户人家养着一些鸡鸭的。
张阳招手唤来一个小孩,好奇问道:“我看周边的人家都没有养鸡鸭,他们家为何养了。”
那孩子回头看了看三五只鸡,又看眼前这个古怪的人没有讲话。
张阳拿出一枚铜钱,“你要是告诉我,我就将这枚铜钱给你。”
那孩子眼巴巴看着铜钱回道:“因为他们家以前是佃户。”
张阳再问,“就算是佃户,也不能随便养鸡鸭吧。”
“大人们说他们家和县丞有交情。”
了然点头这就对了,养鸡鸭像是一件不能提的事情。
在这个孩子幽怨的目光下,张阳又将铜钱收入腰带,反手递给他两颗干枣,然后走远……
上官仪解释道:“村县为了让上报的粮税丰厚,自然尽可能地将粮食收整起来。”
粮食的收成事关政绩,地方县里的粮食越多,乡民们手中的粮食反而越少。
大唐盛世的开端不该是这样的。
天可汗的权力越来越大,民心是最朴素,但乡民们的生活依旧没有太大的改观。
张阳离开这个村子,又走向另一个村子,每每去过一户人家,便将手中的种子交给他们。
又送出去一包种子,上官仪终于忍不住问道:“就算是县侯将种子给了他们,他们也不会去种的。”
“我知道,在乡县对粮食苛责的要求下,县里不会让多余的耕地去种植蔬菜。”
所谓上行下效,这种各县内卷的形势下,蔬菜种植与家禽养殖一直都在高压的环境下不得发展。
就像上官仪说的,如果上面的想法不改变,下面的乡县也很难有改观。
回到骊山已经是傍晚,张阳回到家,心情不是太好。
李玥好奇道:“夫君今日去做什么了?好似兴致不高。”
她拿出一张纸,上面歪七扭八写着三个字,这就是女儿的名字,张清清。
字很大,字迹也很不好看。
张阳回头看向女儿,她正心满意足地吃着婶婶烤好的羊肉,她心心念念烤肉已经很久了。
弟弟妹妹还在烤着肉吃,宁静的骊山只有小熊在池中游水的动静。
说来女儿才两岁多,过了今年就奔三岁。
能够写自己的名字已经很厉害了。
媳妇对女儿的要求很高。
张阳喝着茶水道:“我家女儿真是天赋异禀。”
“哪来的天赋异禀,她那是照着写的,让她独自一个人去写怕是不行,就像是画个图照样画而已。”
“今日去看了看我们骊山的附近的乡县,算是窥得中原粮食丰收背后的一角陋象,虽说不能一概而论,但我觉得也该变一变了……”
听着夫君讲述今日出行所见所闻。
李玥低声道:“就像夫君所言,一地的情况不能一概而论,但乡县如此争抢功劳的情况下,各地也是如此的这般情况,也不少见。”
民以食为天,粮食是重中之重,民生归民生,粮食归粮食。
不能因为一味多种一亩半亩地而扼杀了民生。
矫枉过正就扼杀了作物多样化发展。
藏书阁内,有一堆堆的卷宗都摆放着,看着巨大的图表,除了贞观二年到三年因为中原旱情,粮食骤减,贞观五年开始粮食收成才有起色。
自贞观六年开始中原便开始粮食丰足。
根据作物多样化的种植,增加南北粮食作物流通与鼓励乡民自家散养鸡鸭的目的,张阳书写的一份奏章。
至少这个盛世,寻常乡民吃个鸡鸭蛋不应该是一件难事。
这是人们除了肉食以外,最基础的营养所需。
张阳在奏章上写着,“为这大唐所有人的饭桌上有更丰盛菜肴,为了各地乡民孩子都能茁壮成长,让年迈老人能够不再分出吃食给年轻人,让孩子能够更加的健康,让成长所需,体力所需更好补充,请陛下给予太府寺调度作物之权,放松田亩限制之权,但有举措可请中书省批复……”
再继续在奏章后续写上原因与自己的见闻,一份三百余字的奏章写好了。
张阳又自己看了一遍,这是自己做官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写这么多字的奏章。
无论是中书侍郎,还是礼部尚书,这也是自己做官最认真的一次。
在太府寺这个位置不得不认证,况且还有老师教导,管着大唐人的饭桌,这种事情怎能放松小觑。
搁下手中的笔,张阳看向窗外,夜色已深。
李玥用热水泡着脚,安静地看着手中的书卷。
“媳妇,我好像能够看到我晚年的样子了。”
李玥轻笑道:“只要夫君不涉朝中权争,这样也挺好,闲来还能照顾照顾女儿。”
小清清正盘着她的小短腿坐着,一脸凝重地看着眼前这幅新拼图,这是她的下一个挑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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