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陵君磨蹭到粥熟了才出门。大概是被小奴教育过,盖聂只喝了那碗属于自己的粥(其实是小奴的),信陵君再要给他,他坚决不接受。信陵君早上只喝了半碗粥,饿得厉害,也就顾不得自己“怕伤食”,把那碗粥喝了。心里想着,盖聂如果按定量吃饭,在长成年前,只怕永远只能得到半碗粥。要如何才能让他尽量吃饱呢?
仲岳先生回得晚了。他端着碗过来找信陵君,道:“臣往中军,与大夫议。大夫乃命各营书名,俱呈将军。臣乃与诸先生议,营遣一人则用人三十,不堪其用;若少人用,则不堪其劳。帛与笔,亦差相也。”
信陵君道:“帛三十幅,笔三十支,墨三十丸,均非一时可办。”
仲岳先生道:“是故书牍非难也,所难者其在书名乎!喆公子计言,士卒十万,名二三十万书,一月而成,日得万书。用人十,日一营,三十日而周矣。”
信陵君道:“营非五百卒,书千余字?”
仲岳先生道:“武卒比此。民军虽亦三十营,营皆乡里,或千,或二三千,或五六千,皆非定也。喆公子所计者,盖其大率,非实数也。”
信陵君道:“如此三十日恐难定矣!”
仲岳先生道:“时限紧急,笔帛难备。惟愿宽限数日。”
信陵君道:“大夫所虑者,在遣军之难也。十万之众,一夜而散,设有奸猾作恶,难禁也。故必整军而前,至乡则散,方保无事。”
仲岳先生道:“民归乡里,报书后至,不亦可乎?”
信陵君道:“未可!大夫之意,民入乡里,功报先至,乡人欢呼,士则有荣焉。”
仲岳先生就着碗猛啜一口,道:“大夫所谋远大,臣所不及也!苟利国家,自当尽力。”
信陵君道:“一赖先生之力!”
仲岳先生道:“士尚易为,笔则难求。墨……”
信陵君道:“府中或有余墨。其未得者,就于营中取炭烬,或鼎灰为之亦得。”
仲岳先生道:“君之言是也。可令各营各备炭烬、鼎灰,以备书记。布帛……”
信陵君道:“若以旧衣为之……阵亡者……”
仲岳先生道:“阵亡者皆已入土,衣亦随其葬入。”
信陵君道:“前所言旧衣腐臭者,何以得之?”
仲岳先生哑然失笑道:“或得之裆下,或出自中衣。”
信陵君亦笑道:“是亦难也。一月不得中衣……”
仲岳先生道:“若军得胜而归,上下振奋,或得中衣、小衣,犹或有之。今天寒地冻,朝不保夕,而以书名,夺其内裆,实难能也。”
信陵君道:“市帛为之,奈何?”
仲岳先生道:“帛匹常300钱,以赐士卒,可也。以书报,或以为侈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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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陵君道:“以绔当帛,可乎?”
仲岳先生想了想,道:“或可行之!”
信陵君道:“就请先生策以行之。”
仲岳先生道:“复当遣人入梁与郑也,取笔墨等项,及市帛也。其数……待与诸公子计之。”
信陵君道:“先生辛劳,皆孤之罪也!”
仲岳先生三两口把剩下的粥喝完,相辞匆匆而去。
随着那日的寒风,天气骤凉。诸营感风寒者渐增。仲岳先生自然没有那么多姜枣汤,更没有葛根汤煎给他们喝,只能让他们少出阵,多喝热水。
晋鄙大夫断然否决了仲岳先生关于“市帛书战报”的建议,直接下令各营,“各书营卒名籍年貌以报,为较功劳故”。这一命令让死气沉沉的军营有了一些活力,大家纷纷猜测可能要有大的作战行动了!这令有些人兴奋,有些人紧张,有些人沮丧。各乡里长老则请来营中能书者,缮写本乡本里所有士卒的名册。这名册其实早已备就,只不过存放在各长老手中。——至于准不准确,只有天知道,反正没有谁核对,只要大差不差,就能过去。因为是“为较功劳故”,还有一些长老贿赂书者,故意把自己未到营的家人名籍添上,以期冒领功劳。
信陵君的正式奏报于五天后得到回复:“可!”随着批复一起来的是用车拉着的一大筐木牍,它们都被切割成标准形制,代表了魏王的无上权威。
魏齐私笺说明,笔墨等项,府库皆无,自己从私宅找到一丸墨和三支笔,“知不足用,且效犬马”。家老找到医官,备好药材;又从家中搜罗出三丸黑墨、两丸朱墨、五只砚、两块磨石和三支笔。药材各以小筐盛放,笔墨砚石也放在一个小筐里,一齐放在车上,出大梁往华阳而来。
信陵君头一天就得到报告,立即让梁尉公子次日派兵在半道迎接;自己则进驻白氏车行,和仲岳先生、曹先生一起部署保密和警卫工作。四位魏公子和芒申也同时进驻白氏车行,以协助工作。
在护卫武卒的引导下,运输物资的车乘先进了白氏车行,卸下简牍和笔墨,再转到伤营,卸下药材。华阳城里自然热闹了一番,各头面人物都聚齐了,招待大梁来的使者,并准备了一顿肉食。使者安歇一夜,第二天早餐后驾车回大梁。
郑地须贾大夫派来的车在大梁使者启程后不久也到了。车乘在城中卸下两匹粗布后,即转向伤营卸药材;粗布被迅速搬运到白氏车行。
白氏车行戒备森严。外围,三个武卒营各派一队轮流守护;内部,十几名书法较佳的门客充当写手,保卫他们的则是二百名武功精湛的门客。写手集中在一处较大的院子里,每人一间厢房,信陵君也住在这里,开了一间耳房。仲岳先生要把小奴二人派来,信陵君拒绝了,但他没有把剑佩在身上,而是交给盖聂保管。
各营自书的花名册就堆在院子的正房,所用的布帛果然污秽不堪,怪味扑鼻。有的是用正规的笔墨书写,有的干脆就是用未燃尽的木炭直接在布上划。字迹有清晰的,有不清晰的,所用的也并非都是魏国通用的标准字体,各种字体,各种书法,纷纭呈现。认清这些字,并转成魏国官方文字,就是一个艰巨的挑战。
一共只有六支笔,这意味着最多只能有六人同时工作。大家商量,门客分成两批,上下午轮换抄写;认字多的门客负责诵读名单。找车行借了六张几案,摆放在厢房的屋檐下,工作班子就算开工了。
公认在这群人中书法最优的索先生和闵先生被推出来,用朱墨书写简牍的标准格式部分,他们不需要去闻那些酸爽的气味;其他人则用黑墨,将花名册上的姓名缮写到统一的粗布上。写完一幅,切割一幅。
说来令人不可相信,车行房间的防风御寒功能比华阳尉府设计得要好,虽然也刮了几天风,天气也一天天寒冷,但对几位先生在车行里的生活影响不大。保卫工作由信陵君的门客和武卒们承担,后勤工作就由车行的主庸们承担,特别是庶子吕不韦,简直就是处理各种后勤事务的高手,好像没有什么可以难倒他。他似乎从来没有提出问题,只有解决问题的办法。
可能是因为环境的好转,信陵君感冒虽然没有再吃药,也一天天好起来。他整天泡在这群写手中间,欣赏他们的书法;闲时与曹先生等门客,还有白艮等车行的人随意闲谈。白艮是见识很广的贾人,白氏也是商界有名的世家,与白艮的交谈让信陵君获益匪浅。正值战乱,车行没有什么生意,只能靠吃老本过活。信陵君征用他们的车行,被白氏一家看作是一个扩大业务的良好机会。白艮利用和信陵君交谈的机会,把信陵君给摸得透透的。
信陵君与吕不韦的关系更是非同寻常:两人在吕氏车行可是滴过心头血的兄弟。他把吕氏车行的事务安顿好后,就回到白氏车行。信陵君在车行中接触最多就吕不韦。吕不韦小信陵君几岁,两人算是同龄人,各有怀抱,都是一时的人精,自有说不完的话。这也方便了吕不韦,时不时一句,“旦日籴粟”“旦日市柴”“旦日贾肉”甚至“旦日沽酒”,信陵君无一不允。钱自然是从柜上领,但账都算在信陵君头上。自然连带着信陵君及一班门客,伙食改善了不少,不像在华阳城内,一切定量供应。信陵君有时想,如果把盖聂叫来,也许能让他吃几天饱饭,这武勇,长得还要快吧。
军营的事务一概交给仲岳先生处理。张辄病也好了很多,但任不了劳累,还不能处理具体事务,只能在仲岳先生身边帮帮忙。每天仲岳先生都来白氏车行一趟,汇报每天工作进展。
秦人并没有展开军事行动。郭先生的四至图已经画完了,目前集中力量监视启封秦军动态,甚至派出门客住在启封附近。但想进入启封居住的设想没有成功,因为秦人的警戒实在太严。据郭先生综合分析,秦人可能也遇到了麻烦,至少疾病正在军营中流行,已经没有力量组织大规模军事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