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各级公务员编制有限,大批义渠人难以为生。于是魏冉竟然从义渠征调出一万人服更卒,这还是他再三压缩的结果。
张禄从三月病倒后,一直躺在秦军军营里,既没有医生,也没有得到特殊照顾。——也不对,相比秦卒,张禄还是得到了一些照顾:秦卒每天吃的都是炒粟,而张禄是喝用炒粟煮的粥;而且,他在做工程时领的炒粟早就吃完了,现在吃的是其他秦卒一人一口省出来的。
到三月底,天气越发暖和了,山上山下装点出嫩绿。张禄强撑着起来,到军营四周走走。
义渠王府被改为义渠县衙,但格局还是老样子,并不看重有几级台阶、左右对称、前堂后院等等礼仪。张禄到府门前通报,说自己身体稍有好转,欲面见君上以表谢忱。门卫通报进去,出来报说,泾阳君和高陵君已经返回咸阳,现在坐镇的中更胡阳;中更知道张先生身体好转,不胜欣慰,目前事多不及请教,待闲睱时必登门拜访!
张禄怏怏而去,就在义渠城中闲步。义渠城中义渠民不多,秦兵不少,既无集市,也无里坊,惟一引人注目的建筑是一座巨大的祭坛,相比之下,连县衙也显得低人一等。而城里城外,到处是秦军营地。
逛了一会儿,实在没什么可看的,只得回到军营,找一些秦卒们闲谈。这批秦卒轮值期将满,正满心欢喜地等待接班的秦卒到达,自己好回咸阳。
接班的秦卒在两天后到达,可能觉得情况相对稳定了,只来了一万人。经过短暂的交接后,三万秦卒离开。张禄体力还没有恢复,也没人给他安排车乘,所以回不了咸阳。只能再住一个月。张禄的军营所住的士兵征自咸阳周围的废丘、蓝田、杜、鄠等县。张禄本是魏人,在河东,与河西的秦地口音还有些相近;和秦人打了半年交道,张禄已经可以说出秦音了。那些秦卒听着张禄硬憋出来的怪异的秦音,感觉到张禄的善意,也觉得好玩,闲时都愿意和张禄聊会儿天。张禄的知识渊博,随口说些故事就能引起大家的兴趣,渐渐在军营中很受欢迎。张禄也在闲聊之中,向大家打听秦律的执行情况,大家也愿意把自己的见闻和经历告诉张禄,只有一条,不得议论褒贬!张禄在家乡就学过商君的思想,自然对此有所了解。
不久,胡阳下令征集军中会义渠方言的人,到各乡、亭推广秦律。一名家住废丘的公士懂得义渠话,报名参加。每天早饭后出去,回来吃晚饭。晚上和其他人一起找张禄闲谈,张禄问起他的工作,他也感到疲惫,每天就是解释各种法律问题。张禄让他解释两条。他想了想,道:“甲盗物,不足一钱,行乙室,乙弗觉,問乙何罪?”
张禄想了想,道:“毋罪。”
公士道:“若其知之而弗捕,何罪?”
张禄想了想,道:“与同罪。”
公士道:“非也。当赀一盾。”
张禄击节而叹道:“妙哉!复得再论!”
公士又想了一条,道:“夫盗三百钱,告妻,妻与共饮食之,妻何罪?”
张禄道:“与夫同罪!”
公士道:“非尽如也。如前通谋,同罪;非前通谋,但没其钱可也。”
张禄道:“复得再论!”
公士也来了劲,道:“告人盗百一十钱,实盗百钱,告者何罪?”
张禄道:“虽有差,无多也,当以实告赏之。”
公士来了劲,道:“差矣!当赀二甲。何者?虽加十钱,而所罚异也。秦律,盗罪不足一钱,无论;不足一百一十钱,耐;不足六百七十钱,完;过六百七十钱,完为城旦。复之,诬人盗千钱,实盗六百七十,诬者何罪?“
张禄道:”既诬也,当以诬论。“
公士道:”差矣!无论。何者?所罚相当,非诬也。“
两人就此议论起来。旁边也有很多人参与进来,有人刚说了句”非也“,就被人捂住嘴,道:”律不可议也!“
张禄还有些不懂,就问道:“何为耐?何为完?何为城旦?”
公士道:“先生非秦人也。秦人尽知。耐者,去须及鬓,留发。完者,并去发也。城旦者,旦起筑城,凡四岁。”
张禄道:“为城旦四岁,田亩荒芜,其妻子何养?”
公士道:“多没为隶妾矣。”
张禄道:“无罪亦没之乎?”
公士道:“连坐也。”
张禄算是对秦律有了一点了解。
公士每天都下到各亭解释法律——其实是当翻译,张禄也就每天从他那里学习一些法律知识,如此直到穰侯入义渠,义渠王火化。中间换了两次班,但会义渠话的秦卒以各晋一爵为条件,被留下协助工作。
义渠的危机在各方努力下消弥于无形,各方皆大欢喜。秦军留下一千士卒,任命了一名公大夫为县尉,那些会义渠话的秦卒被魏冉直接批准晋爵,成为各级什伍长,在义渠的时间折算役期。
这一次,张禄终于见到了胡阳,报告自己的疾病已经完全好了,可以回咸阳。胡阳对这名身躯佝偻、须发斑白的人没有什么印象,依稀好像有人提起过,他对筑路有功。问了问他的身体情况,按律支给他沿途水粮,就打发他走了。
到了出发那天,张禄身背五斗炒粟,一瓠水,随身的包袱已经在生病时丢失不见,只有一身短褐随身。包袱里是冬季穿的一件绨袍。
魏冉和泾阳君、高陵君乘车先走了。胡阳留下来指挥部队回咸阳。他把义渠人安插入秦卒之中,让他们熟悉秦军的号令、旗鼓,以及安营、造饭、行军等各项制度措施。秦军严明的纪律,让义渠人印象深刻。
张禄跟着部队走了十天,进入咸阳。在进入咸阳的一瞬间,张禄感觉自己仿佛错乱了:咸阳内外,到处是牛耕的场景,尽管不是每片土地都用牛,但放眼望去,视野中几乎没有看不到牛的时候。在魏国,牛耕是只有极少数人掌握的高级技能,而咸阳内外简直就成了百姓的日常!
由于行军途中不许交头接耳,不许交谈,张禄一直没有机会把心中疑惑问出来。到了咸阳,胡阳带领义渠人进入军营,其他人就地解散,各人的功劳簿由中更府发往各县。这时,张禄才有机会抓到一个人询问,为什么秦国这么多人都会牛耕?那人奇怪地看了张禄一眼,道:“岁初则习之,岁末则课之,其殿者,笞十。焉敢不习!”
张禄道:“畜牛非易,其家各养其牛,不亦困乎?”
那人道:“先生非秦人也。秦牛畜之官厩,县有大厩,常百十头牛马;乡有小厩,亦十数头;而国有宫厩,其数不可计,或云盈谷。”
张禄道:“官牛何以为民所用?”
那人道:“以牛力田,但养之可也。完则归之。”
张禄吃惊道:“但养之即可用之力田?”
那人道:“非易也!归之时,若牛瘦一寸,笞十。病而死者,亟报县,县卖其肉,入其筋、革、角。其有不足者,农人偿其值!”
张禄以一种完全不可思议的眼光看着那名刚刚解下征衣的秦卒,也许他就是一名农人,或者也向官府借过牛?不然怎么知道得这么详细呢!
作为一名究心于国事的学子,张禄自然知道牛耕对农业意味着什么;一片田野上,大面积牛耕意味着什么。他似乎对秦国的强大,解开了一个密码。
远征义渠的部队是在谷口县境内解散的,从这里随着修好的夯土路走到望夷宫,还有一百多里地。张禄决定利用自己华阳君工曹的身份,在谷口县馆驿食宿一夜,次日再行。验过节符后,张禄得到一个单间和一份官饭。张禄想沐浴一番,馆驿有大瓮,可以盛水,但水要自己挑,自己烧。张禄看了看那瓮,好久无人使用,污浊不堪,也就算了。闲下来,他和驿吏聊了农事和秦律很长时间,那驿吏似乎对秦律对对农事还要熟悉,——他准备去报考书吏。
第二天,张禄早早起来,走了一天,到了夯土路的起始点。这里没有馆驿,他在附近的亭长家中留宿了一天。第三天终于到达望夷宫。
张禄到达望夷宫,出示了节符,守门的告知,望夷宫早在三月前就已经移交给穰侯坐镇了,华阳君现在在章台宫旁边的官宅中居住。张禄灵机一动道:“惟臣尚有余服寄于其间,敢问其处?”
侍郎往里面报告,一名家臣走出来,问张禄怎么回事?张禄半真半假地把自己奉命修筑道路的事说了一遍,然后道:“其时天寒,臣着绨袍而出,春夏之服,则冠带均留于室内。愿乞发还!”
那名家臣取出一片木版,把张禄所说的略书于牍上,让张禄看了,用丹砂按下手模,捧进去。少时手里拎着个袋子出来,道:“华阳君移交时,并未提及先生之事,穰侯不知。穰侯知先生筑路辛劳,渐有大功,愿以千钱偿之。”把手中的袋子交给张禄。张禄接过钱袋,拜道:“臣谨谢穰侯赐!”从袋中抓出一把钱递给侍郎。侍郎不敢接,道:“无功受?,是赂也,依律罚!愿勿犯!”张禄大为惊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