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射装填,高度三十五,距离一里六,预射一轮……放!”
“嘭嘭嘭——”
美好的一天,注定从明军的火炮作响开始。
密集的石弹如骤雨打向名古屋城,尽管早有防备,但当石弹真的打过来的时候,那做了一夜的心理准备却在第一轮炮击下变得土崩瓦解。
“还有多少火药和石弹?”
杨文岳骑在马背上,双手持着双筒千里眼,眯着眼睛打量名古屋城,头也不回的询问吴阿衡。
尽管双方官职一样,但毕竟是多年的老战友,老同僚了,因此并不在意谁正谁副。
打仗这种事情,一个人操控整个战局太劳心费力,吴阿衡选择将战场交给杨文岳,自己则是承担大军的补给和辎重后勤等军需问题。
因此,在杨文岳询问他的时候,他不假思索的就回答道:
“从去岁秋季至今,朝廷运来火药一百三十四万三千斤,几番试探性攻击消耗了十二万七千斤。”
“这次大战,我们分给了其余兵马各十五万斤,昨日又一口气打掉了十四万余斤,眼下还剩八十一万余斤火药。”
“倒是石弹,昨日虽然将库存的九万多枚石弹打得只剩下了两万枚不到,但民夫凿取之下,今早已经补充到十四万枚了,而且质量都很不错。”
说到石弹的质量,吴阿衡都想夸一夸瀛洲的民夫们了。
或许是被幕府和武士、大名们压榨得太厉害了,他们倒是格外的珍惜眼下的生活,生怕因为自己偷懒而导致明军失败,最后家中到手的几亩田地被武士们抢回去。
因此在石弹的筛选和质量上,他们都做的不错,很有匠心精神。
尽管浓尾平原上要寻找适合制作石弹的花岗岩有点困难,但仔细找一找还是能找出一些之地不差的石头。
吴阿衡都怀疑,如果不是石头有些难找,那十二万民夫或许能在一晚上直接手工打磨出二十几万枚石弹。
“这么多?”
杨文岳放下了双筒千里眼,略微诧异的转头看向吴阿衡,显然他也觉得这速度很快。
不过在他诧异结束后,他便看向战场,又转头对曹变蛟吩咐道:
“既然火药和石弹充足,传令炮营,今日再打五个时辰……”
“末将领命!”曹变蛟作揖接令,并派塘骑前往前方阵地传令。
这样的指令对于许多新生代将领来说,显得有些浪费火药,但对于杨文岳来说,士卒才是最重要的资源。
“放!”
“嘭嘭嘭——”
每个时辰连续十二下的炮击节奏再次出现在了战场上,五斤重的石弹乱飞,打得名古屋城头砂石飞溅,女墙坍塌。
城内房屋已经不知道被击穿多少,站在城中的天守阁向下看去,只能看到满是狼藉的城区,以及不断哭嚎的幕府平民。
许许多多矮小的足轻和平民躲在了一些犄角旮旯里面,但更多的人是选择在城墙根苟且。
城中街道上的人影稀少,眺望城墙根下却乌压压站立一大片。
“明军的火药数量到底有多少?!”
天守阁内,德川家光咬着牙放下手中的望远镜,另一只手扶在腰间的倭刀上,似乎气愤的恨不得砍点什么东西。
或许对于日本这种一年火药产量也不过五万斤的地区性国家来说,别说用一千二百门火炮轰一天了,便是用一千二百支铁炮打一天,那消耗的火药数量都足够让德川家光肉痛。
他们全国一年的产量,还不如大明火药局眼下一天的产量。
对于杨文岳来说,火药要是没了,那就给京城写封信。
按照名古屋跑到福冈,然后乘船前往朝鲜釜山,再八百里加急送往京城,然后京城从最近的燕山火药局调派火药的速度来看。
最多一个半月,起码五十万斤火药就会运抵大阪港,这些火药又能供杨文岳肆无忌惮的打上三四天,轰塌一座座坚城。
事实也证明,哪怕是经过德川家光多次修葺的名古屋城,在面对一千二百门火炮狂轰的局面时,它也挺不了多久。
“将军大人!”
甲胄的声音响起,老将伊达政宗一脸严峻的跑上了天守阁,这让转过头来的德川家光感觉到了不妙。
“城墙外围的青石已经有大面积出现裂纹的迹象了。”
伊达政宗带来了一个坏消息,这个消息让德川家光面色阴沉:
“可以修补吗?”
“当然不行!”伊达政宗摇了摇头:
“现在这些裂纹还不足以影响城防,但是为了避免堵塞狭缝,老朽建议趁着明军火炮停火的间隙,我们自己派人清理。”
日本的城防设计具有一些独特细节,如狭缝、扇坡、错层等射击,而狭缝便是指城墙上铁炮的射孔。
射孔在石块上凿开而成,整体呈漏斗形,外小内大,外部被弹面积不到十平方厘米,射孔内有一梯形斜坡,长约一尺三寸,宽约一尺六寸,高低差约八寸。
这样的设计,可以让士兵俯卧支肘来稳定射击,效果良好。
为了在明军的进攻下守住名古屋城,德川家光还特意增添了许多手段和设计。
比如主城天守阁上还有多个伸出城墙约两尺左右的射击台,用于打击攻到城下、位于墙根死角的敌人。
这样的特点,加上名古屋城城墙呈陡坡状,又带弧形,尤其是城墙垂直交接处弧度更大,距离明显拉长,所以会需要明军攀爬更远的距离,并且越往上越接近垂直,越容易被日军射击,击杀。
最后便是由于城墙采用体积更大的整体石块,又交给工匠打磨光滑,让石块之间的缝隙细小,难以攀爬,因此不管是谁,想要强攻此地,都需要付出不小的伤亡。
这还仅仅是外围,要知道德川家光还在名古屋城把日军军事设计的错层发扬光大,以制造防御纵深、加大火力打击面、企图分散明军集体力量。
面对错层的一字形城墙,哪怕明军的单兵素质强大,可一线平推而来,炮火支援可覆盖整个城墙,但日军的错层城墙可以将明军兵力分割为多段,支援火力也会受到错层遮蔽而投鼠忌器,不敢全力施展。
此外,名古屋城内的部分重要城墙采用整体巨石构筑,城内还设有暗室,武士可通过秘道对明军突袭。
由于人多地少、机动空间狭小,日本军事思想强调正面硬抗,因此必须在战术细节方面细致缜密。
这种日式军事理念,哪怕到了二战战场也有体现,如果非要找一个通俗易懂的比较对象,那么某部电视剧里的南天门,以及硫磺岛便是放大版的名古屋城。
德川家光之所以会弄出这么多手段和阴毒的设计,说白了就是在前几次失败里看到了颜思齐、郑芝龙等明军统帅的死板。
如果这次来的不是杨文岳和吴阿衡,而还是有颜思齐、郑芝龙、刘香等人指挥作战的话,恐怕在日六万多明军,最少要在名古屋城死伤近万。
然而德川家光的陷阱在朱由检调杨文岳和吴阿衡前来瀛洲的那一刻就已经宣告失败了。
杨文岳和吴阿衡来到战场的第一眼就看出来他的小心思,这也是为什么昨日曹变蛟等人想要乘胜追击时,杨文岳不答应的原因。
在杨文岳和吴阿衡看来,眼下的名古屋城就是一个磨盘,冲上去的士卒只会像豆子一样被碾碎。
日军的这种打法,实际上也是从唐宋时期的中原学来的,而这种战术,实际上有人用的比他们还狠,设计难度更是甩出他们好几条街。
播州海龙屯……
这是所有大明文武官员听到后都会下意识紧张的一个地名,它位于曾经播州境内的龙岩山巅,是从宋代就开始不断修建的错层石堡。
整个石堡相对高差上百丈,错层建有九关,比起眼下的名古屋城更让人绝望。
但即便是这样的屯上石堡,也不过只挡住了明军四十余天,而眼下的名古屋城能挡住明军的时间则要更短。
杨文岳和吴阿衡是不想白白浪费士卒性命,因此他们选择的进攻方式便是简单粗暴的用火炮把日军错层建筑一个个轰塌。
“放!”
“嘭嘭嘭——”
火炮的轰鸣不断的响起,每一轮炮击都似乎如重锤般撞击在德川家光的心中。
面对伊达政宗的话,他也没有太多的安排,只是微微颌首,然后郑重拜托。
伊达政宗也没有婆婆妈妈,转身便去安排城防要务去了。
他走了,然而德川家光却觉得屋内一时间昏暗了不少。
眼下的他们实际上没有了太多的退路,毕竟他们都选择“异地就封”的这种条件来投降了,可杨文岳和颜思齐他们却没有同意。
从这点就可以看出,明军显然是不准备放过任何一个幕府贵族。
德川家光想着,有些无力的坐在了地上。
窗外那天气的阴沉,不及他眼下心情的十分之一。
“轰隆隆——”
“放!”
“嘭嘭嘭——”
整整五个时辰,当明军的六十轮炮击再度打完,整个火炮阵地上只留下了刺鼻的硫磺味。
在他们炮口所指的方向,肉眼可见的能看出,整个名古屋城的城墙和扇坡被打得稀巴烂,恐怕这样的炮击烈度再持续一天,名古屋的外围防御工事和第一错层城墙都将不复存在。
“鸣金收兵,传令全军,今日全军加餐,宰猪八百,宰羊一千……”
放下手中的双筒千里眼,杨文岳抚了抚长须,显然很满意今日的战果。
不过在说完后他又顿了顿,然后补充道:
“给后军民夫也加餐,宰猪三百,鸡鸭三千只,让他们吃完饭后分两千人,晚上带着火把去阵前跳他们自己的民谣舞蹈,注意派人保护他们的安全。”
“是!”今日的曹变蛟没有了那么多问题,只是如一个军人一样的执行命令。
杨文岳看着他转身去吩咐的背影,微微颔首满意道:
“殿下让此子来历练果然有原因,昨日他还会顶嘴,今日反倒想清楚了。”
“呵呵……”吴阿衡抚了抚短须,爽朗道:
“好歹也跟在殿下身边许久,加上今日一些外墙坍塌时露出的结构,再顶嘴就有些固执己见了。”
“倒也是……”杨文岳轻笑摇头,随后与吴阿衡策马返回本阵。
同时,中军塘骑也开始私下奔走,传递消息。
“经略有令,炮营撤退回本阵,今日全军加餐,宰猪八百,宰羊一千!”
“唔吼……”
听到晚餐又能吃肉,不仅仅是得到消息的炮营士卒开始欢呼,便连明军本阵的其他八营兵马也跟着欢呼了起来。
前方的欢呼声让后方在掘取石料的民夫停下了手头的举动,还以为天兵打下了名古屋城。
“师傅,天兵打下名古屋城了吗?”
狼藉的简易加工木棚下,一群身高不过四尺四五寸的十五六岁少年民夫们抬头询问负责管理他们的一个年长民夫,这民夫听到询问,也起身向外看了看。
这时、塘骑策马而来,对看管十二万民夫的明军守备交代了杨文岳的安排,那明军守备闻言,便让军中的二十几个书吏前往工棚传话。
其中一个书吏走到了他们的这个工棚面前,那负责管理的年长民夫见大明的翻译来了,连忙拍了拍身上狼藉的灰尘,表现得毕恭毕敬。
不过这书吏却没有嫌弃他什么,而是笑着用略有大明口音的日语发声道:
“多罗罗,等一下你转告一下来到你这里交石料的民夫们,就说两位经略下令,今日全军加餐,民夫营也是一样。”
“每营加餐二十五头猪,二百五十只鸡鸭,你们自己去领,自己收拾,注意掩埋内脏。”
“嗨嗨……真的非常感谢经略大人和高旭大人对我们的关爱!请放心,我们一定会好好处理,晚上也不会耽搁石弹打磨的!”
年长民夫多罗罗闻言连忙点头哈腰,并从书吏高旭的手中接过了那代表二十五头猪和二百五十只鸡鸭的木牌。
民夫营一营是一万人,或许对于这一万人来说,二十五头猪和二百五十只鸡鸭只能让每个人吃到婴儿拳头大小的三四两肉。
但即便如此,白米饭配肉和肉汤,也是他们这群幕府底层人不敢想象的搭配了。
“再换些酱油和盐吧,吃的太寒酸可不行。”高旭看着点头哈腰的多罗罗,又从兜里拿出了两块标写“酱十”、“盐十”的木牌。
多罗罗很清楚这两块木牌代表了十斤酱油和十斤盐,因此笑的更高兴了,鞠躬和点头的角度也更大,恨不得整个人跳起来凌空跪下。
“行了,安排你们的事情去吧,每个营可以选五百人去制作饭食,不要选多了。”
“另外吃完之后,每个营出一百八十人去阵前距离名古屋城一里半的位置跳舞。”
“嗨!嗨……”
高旭摆了摆手便离开了木棚,只剩下多罗罗站在原地,对着他离去的背影不停的点头哈腰。
等高旭彻底消失在他眼前时,他才得意洋洋的转头晃动了手上三块木牌道:
“看吧!本大爷早就说过,要跟着天兵才能有福享。”
“这可是肉和酱油、盐啊,是武士才能吃的存在,你们这群小鬼算是走运了,居然能连续两天吃肉。”
多罗罗看着手里的木牌,心里也高兴的紧。
“多罗罗大人,猪肉是什么味道?”
“猪肉和羊肉哪个更好吃?”
“今天也有银舍利子吃吗?”
“多罗罗大人……”
一群十五六岁的少年追问着多罗罗,而多罗罗在这种事情上倒是诚实道:
“猪肉我实际也没有吃过,不过我听一些天兵大人们说过,他们说猪肉最好吃,因为有很多油。”
说着这话,多罗罗感觉自己口水都快流出来了,不过很快他就遗憾道:
“只可惜,天兵击败幕府之后应该就不雇佣民夫了,到时候我们就只能老老实实的回家种地了。”
“那就吃不到银舍利子了吗?”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满脸失望。
“那当然吃不到了。”多罗罗一巴掌拍在了对方的肩膀上,然后摆了摆手道:
“好了,你们赶紧去通知石料场的人,找五百个人出来,陪我一起去做饭!”
“嗨!”
听到这话,一群十四五的农民子弟便跑出了木棚,前往石料场找人去了。
只是过了一个多时辰,在天色彻底黑下来的时候,明军营垒之中开始传出阵阵肉香,顺着季风吹向了三里外的名古屋城。
肉香味引得许多足轻嗅了嗅空气,嘴里疯狂分泌唾液。
虽然他们都没有吃过猪肉,羊肉,甚至鸡鸭肉,但他们知道这是肉才有的味道,因为名古屋城内的武士和大名们的屋子四周都有这种味道。
尽管不知道这种肉吃下去是什么口感,好不好吃,但闻着香味便差不到哪里去。
只是肉这种“奢侈品”自然与他们无关,或者说,他们唯一能做的,和肉有关的举动就是闻着明军营垒传来的肉香,吃着手中冷硬的粟米饭团。
一天一个,一个一斤的粟米饭团,且不提口感,单单热量来说,它连一个十三四岁男孩的每日热量都无法满足,更何况他们这些需要备战的足轻。
许多足轻面对这个饭团,根本没有一口气吃完的资格,而是掰出五分之一,揉搓成乒乓球大小的饭团,然后才小口小口的抿食起来。
剩下的五分之四,将是他们今夜到明夜傍晚的饭食。
“故乡啊……”
“故乡啊……”
“炎炎夏季晴空下……”
“深夜里,妈妈为我编织草帽子……”
“白天务农不用担心晒到我,我穿上后很高兴,翩翩起舞……”
“只是武士大人知道了,妈妈不见,我成了孤儿,游荡在了浅间山中……”
忽的,民谣在黑夜里响起,而这种民谣的风格一听就知道是在讽刺幕府的统治。
正常情况来说,名古屋城内的足轻们肯定是不敢抬头去看的。
但是这两日以来袍泽的阵亡,还有两边极大的反差,以及战争残酷带来的思乡之情,渐渐的让一些人冒着被杀的风险抬起了头。
他们蹲在残缺的女墙背后,看到了在黑夜里举着火把围成圈,在篝火堆四周跳舞的民夫们。
民夫的歌声不断地传来,越来越多的足轻也开始站起来观看……
“该死的明人!”
天守阁内,杨文岳故意让人制造的“歌声”,自然被德川家光等人听到了。
望着黑暗地平线上那围在篝火堆跳舞的民夫们,德川家光紧要牙关,而伊达政宗也攥紧了拳头道:
“这是阳谋,我们如果不管的话,军队的士气会垮掉。”
“但如果管了,一定会让足轻和民夫们对我们不满。”
“管不了这么多了,先守住名古屋城再说,放任他们继续这样下去,明日名古屋城就得被攻破。”德川家光转过身来,恶狠狠道:
“派武士们去城头督战,让所有足轻和民夫都蹲下,背靠城墙,不得观望那群已经叛敌的卑贱农民!”
“嗨!”伊达政宗无奈应下,而德川家光也知道这一手是臭棋,但他也没有办法。
名古屋城内物资并不算充裕,不可能像明军对民夫一样奢侈,更不可能承诺分给民夫和足轻土地,因此面对足轻和民夫,他们只能选择暴力对待。
这种局面下,德川家光的军令被很快传达,很快身着甲胄的武士们开始登上城头大声呵斥。
“混蛋,你们不睡觉是想要干嘛?”
“通通不准看!”
“都给我赶紧修补城墙!”
武士们在德川家光等人的指挥下开始呵斥足轻和一些武装民夫,尽管他们的人数只有足轻和民夫的十分之一,但民夫和足轻的怯懦却让他们变本加厉。
原本只是言语呵斥,到了后来渐渐开始有人动手。
对此,许多足轻只能忍让,胆怯的坐下,背靠女墙,听着墙背后传来的“民谣”。
“目的达到了……”
明军营垒处的一座岗楼上,杨文岳放下了手中的双筒千里眼,脸上带着笑意。
旁边的吴阿衡也是同样放下了双筒千里眼,并抚须道:
“虽然不如四面楚歌,但这城中足轻和民夫们的怒火已经积攒起来了。”
“眼下只需要一个很好的契机,就能把怒火释放出来。”
“不!”杨文岳摇了摇头,带着一丝笑意道:
“还得再多加几捆薪柴,这次我要不费一兵一卒,让幕府的这十余万军队土崩瓦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