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7章巨变
管仲之术也好,经济殖民也罢,基本上套路都差不多。
前期先要投入大量成本,培养扶植代理人或者利益集团,在不知不觉中瓦解敌人内部,让敌人按自己的设计走。
只待时机成熟,再进行收割。
想要实施这个套路,都必须有一个前提。
那就是自身的实力一定要够强——不论是经济实力还是军事实力。
用直白一点的话来说,就是打铁还得自身硬。
若是半路上搞到一半,因为自身实力的衰弱而搞不下去了,前期对他国的投入就真成了割肉喂狗。
说不定最后还会被反噬。
当然,若是能顺利收割敌人,收获也是巨大的。
即便不能灭国,最低也能奴役他国为己所用,或者让敌国不战自乱。
所幸的是,现在的大汉对于吴国来说,是强国。
人口,经济,军事,无一不在吴国之上。
更重要的是,在收复了关中并州河东之后,假以时日,大汉的战争潜力,迟早是三国之最。
战争潜力,看的不单单是谁掌握了更多的资源。
还要看谁能更好地进行战争动员,谁能把国内资源更高效率地加以运用。
从这一点上来说,大汉已经与吴国与魏国拉开了不小的距离。
至少在十年前,冯刺史就已经开始在地方尝试恢复前汉,或者说前秦的乡亭制度。
十多年的戎马生涯,十多年不间断地在地方推广学堂,培养出了一大批基层干部。
退役的军中老卒,地方学堂考不上皇家学院的学生,他们就是官府掌控地方的神经末稍。
从南中到陇右,再到凉州,无一不活跃着他们的身影。
如果说,被世家豪右完全控制了地方的魏吴两国,就如同是身上长了恶性肿瘤的病人。
那么大汉,就是一个已经成功手术,正在恢复健康的年青人。
十五年前,大汉丞相为了能多筹集一些粮食,不惜在国力最孱弱的时候,征发民夫清理都江堰。
甚至还专门设立了堰官,领兵丁千二百人巡护水利。
这个前无古人之举,说起来也是一种无奈。
毕竟当时的蜀汉经济命脉,都掌握在世家手里。
没有钱粮,谈何南征北战?
谁又能料到十五年后,蜀地世家看着年年增产的粮食,再看看被死死地压制着的粮价,欲哭无泪。
经过这么多年的调教,蜀中世家早已经变得帖帖服服。
农桑乃国之根本,蜀地平原那么一大片的耕地,哪里要种粮食,哪里要种桑树,是早就已经规定好了的。
谁敢乱种甘蔗茶树啥的,官府第二天就能找上门来。
至于粮贱伤农这种事情,当然是不会存在的。
因为官府对粮食有一个保底价,兴汉会甚至还能高出保底价两三文钱,甚至四五文收购。
反正肯定不会让大伙亏本种地就是。
你就说你卖不卖吧!
“你这粮价要是合适我们肯定卖啊!”
锦城外码头仓库,同时有兴汉会设在蜀地的最大据点。
今天这个据点,迎来了不少客人:李家、张家、赵家、黄家……
蜀地但凡排得上号的家族,都派出能拿主意的话事人。
听到坐在主位上的邓良,看着下边的吵吵嚷嚷,笑得很是温恭:
“这么多年了,谁不知道我们兴汉会做事,那都是地道得很!哪一年我们收粮的价钱,不是比别人高?”
那是因为除了卖给官府,就只能卖给你们好吗?!
这么些年来,官府仗着有兴汉会的草场牧场撑腰,年年都有大量的耕牛租给泥腿子。
八牛犁泥腿子用不上,但曲辕犁却是最适合小户人家用。
这么多年战乱下来,人口十不存一可能太过夸张,但说锐减了六七成那肯定是事实。
再加上丞相一直在大力兴修水利,还有这些年来,对外作战节节胜利。
让官府手里掌握了大量的荒田,能够大规模地给泥腿子分田分地,而且赋税也不高。
最重要的是,只有上了户籍的人家,才能把孩子送到学堂。
这可算得上是大汉天子最大的仁政——至于有没有人在暗地里咬牙切齿,谁在意啊?
富裕一些的农户,现在连鸡鸭都养上了。
有了那么大的盼头,谁还愿意当隐户?
大户人家屯再多的粮食,又有什么意义?
想起这些年不少大户人家去南乡做粮食买卖,最后却是家破人亡,不少人心里都是“呸”地一声:
官商勾结,欺凌士吏,你还有脸说做事地道了?
“就是因为知道兴汉会做事地道,所以我等一听到这里准备大批收粮,这不就是急忙赶过来了嘛!”
有人陪笑:
“不知贵会想要收多少粮食?”
邓良意味深长地看了对方一眼,开口缓缓地说道:
“放心,这一回会里不是去南乡挂牌,而是直接知会大伙,意思就很明白:
这一回只向在场的各家收粮,不会从其他地方的粮商收粮。”
“当真?”
在场的大部分人听了,不禁喜形于色。
也就是说,这一回,大伙不用去南乡交易所那里,和各地的粮商竞争了?
接着他们就看到邓良伸出一个巴掌,继续说道:
“这次买的陈粮,会里可以比南乡交易所的粮价高出三成收粮,若是愿意现在就写下契书,明年可高出五成收粮。”
“嘶!”
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让屋内的温度都冷了几分。
“当真!”
这一回,不单单是几个问,而是大部分人异口同声。
邓良见此,又是微微一笑,然后伸出三根手指:
“三份契书,双方各留一份,官府备留一份。”
也就是说,这个事情是真的了?
想要毁约,那就是把兴汉会和官府的这么多年积累下来的名声毁于一旦。
众人面面相觑,皆是没有从震惊中恢复过来。
有人咽了咽口水,小心地问道:
“敢问邓郎君,这个事情,冯……呃,冯会首他知道吗?”
从冯鬼王出山那天算起,不知有多少人在小本本记下了此人的黑帐。
然而这么多年来,大伙的心气却是越来越短,有不少人甚至还患上了“鬼王恐惧症”。
吃亏这么多年,突然得了这么大的好处,反而让人在第一时间有些不敢相信。
当然,也有人心里别有他想:
冯鬼王今年大半年都是隔绝消息,就算现在有可能进入长安,但按关中与锦城的距离算,两地互通消息没可能会传得这么快。
既然如此,那此事除非是提前商量,否则就是有人在冯鬼王不知情的情况下,独自作出决定。
所以……有没有可能是兴汉会出现了第二个龙头?
但见邓良悠然道:“大伙且放心就是,这么大的事情,兄长他怎么可能不知道?”
噫,我倒希望他不知道。
咦?
不对。
如果这个事情当真是冯鬼王提前作出的决定。
那岂不是说,冯鬼王至少在一年前,也就是出征前,就已经定下了这个事?
想起某人的深谋远虑,更多的人越发犹豫起来:
大伙这几年好不容易才攒了一点钱,不会又被人看上了吧?
看到众人突然间没了话语,邓良大是意外:
这等好事,你们为何反倒是这等表现?
“邓郎君,这些年来,我们打交道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在座的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算是有些交情。”
“你能不能大伙透个底,这笔买卖,究竟是个怎么回事?”
可不是嘛,这些年来,大伙每年屯下的粮食,大部分都是卖给兴汉会了。
老相识了!
听到这个话,邓良终于隐约猜到这些人心里在想什么。
但见他不由地一笑,坦然道:
“这个事情没有什么不好说的。说白了,就是吴国荆州那边,粮食有些短缺,曾多次派人求助于朝廷。”
“后来的事情,大伙也应该知道,因为要准备关中一战,所以这个事就推迟了。”
“不过准备工作,却是没有落下,比如说在永安设置的易市,就是为了更方便与吴国交易。”
说到这里,邓良举杯轻啜了一口茶,这才继续说道:
“现在主管永安易市的,正是费公举(费诗),此人本就是蜀地人士,为人耿直敢言,大伙若是心有疑虑,不妨前去询问一番。”
费公举?
唔唔,这个嘛……
先是上书反对刘备过早称帝,后又当面反对诸葛亮接受孟达的投降,费公举的人品还是比较值得肯定的。
至少比某冯姓的家伙强多了。
荆州粮价高——整个吴国的粮价都要比蜀地高上许多——这个事情,大伙早就有所耳闻。
但在没有得到允许的情况下,运粮出境,卖给他国,那可是杀头的买卖。
特别是以蜀地的地形,就算是有胆子豁出去,那也没有办法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把大批粮食运到荆州。
在苦寻多年无路的情况下,现在终于放开了一个口子,要说不心动,那肯定就是假的。
“邓郎君,敢问这一次,要收多少粮食?”
在场的没人是傻子,以邓良眼下的言辞看来,这个事情,至少已经有七八成是真的了。
于是气氛立刻就稍稍有些热烈起来:
“是啊邓郎君,这一次卖多少粮食给东边?”
“自然是多多益善,毕竟兴汉会每年都会在蜀地收粮。”
“当然,高价粮只会卖往荆州,所以肯定是有配额的,这个要看荆州那边的缺粮情况而定。”
原本得知可以卖粮给荆州后,别有心思的人,听到配额二字,心头顿时就是一凉。
那岂不是说,给荆州卖粮仍是要受到管控?
那岂不是说,只能卖一部分高价粮?
那岂不是说,我们不能自己运粮去荆州?
入他阿母的!
不要脸的东西!
一天到晚尽是官商勾结!
“邓郎君,你是知道的,大伙手里的粮食,从来是不会缺的。所以这高价粮的配额,究竟是个什么章程,能否详细说说?”
兴汉会锦城堂口邓堂主闻言,微微一笑:
“这个嘛,章程自然是有的。不瞒大伙,我得到消息,朝廷可能会在蜀地各郡开办学堂。”
“只是大伙也知道,关中一战未定,朝廷的府库恐怕不太宽裕……”
话未说尽,眼神提示:你们懂得!
谁不知道,兴汉会其实就是天下最大的白手套?
邓堂主能提前知道一些内幕消息,一点也不让人意外。
只是府库不太宽裕是个什么意思?
你家阿翁过来是想赚钱的,你居然想让我掏钱?
不过学堂……学堂?!
“邓郎君,你的意思是说,朝廷终于打算在锦城开学堂了?”
几年前凉州第一次考课结束,就已经有人在鼓吹,想要在蜀郡建立学堂。
这个提议送到汉中后,又被大汉丞相转给了冯鬼王,询问他的意见。
而冯鬼王给出的最终答复是:南乡师资和教材太过紧张,暂时无力支援蜀郡的学堂建设。
“不仅仅是锦城,还有蜀郡周围的数郡,都会建立学堂,所需的钱粮,肯定是少不了的。”
“这学堂之事嘛,兴汉会自然也是掺与其中的,所以这收粮一事的章程,还是要落在学堂上。”
“这可是大善事啊,可是少有的仁政啊!”
有人顿时就激动起来。
那可不?
好人要有好报嘛,学堂一事,谁出的钱粮多,高价粮的配额自然就会多一些。
不过这对于蜀地世家来说,也算是久盼之事。
因为只有开了学堂,才算是真正有了进入皇家学院的渠道,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还得七拐八弯寻找门路。
甚至有很多时候,连门路都找不着。
有人已经忍不住地大声道:
“学堂的钱粮之事,邓郎君不必担心,吾等身为蜀在人士,若是坐视不理,那可是要被乡亲们戳脊梁骨的!”
不少人算是看出来了,这所谓的高价粮根本就是一个借口。
其实就是有人想要借邓良之口,试探大伙对学堂的看法——当然,高价粮还是要卖的,能赚一点是一点。
只是,为什么诸葛村夫和冯鬼王会突发善心?
给大伙又是送钱,又是疏通蜀中子弟的仕途?
怀着这个问题,谯周悄悄地前去拜访蜀郡著名学者杜琼。
此时秦宓已经去世,左中郎将杜琼成为蜀地本土官吏最德高望重的人之一。
杜琼平日里沉默寡言,少见外人,这一次却是难得地接见了谯周。
“关中一战,非但是天下之巨变,同时也会是大汉的巨变。”
他看向外头的桃林,此时已是桃叶尽落,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枝。
现在的大汉,可不是十多年前,只靠蜀地苦苦支撑的模样。
而是已经坐拥天下形胜之地,隐有兴复之势。
这十余年来的变化,可谓是天翻地覆。
“天子乃明君,丞相乃明相,朝中有识之士颇众,又岂会看不出大汉局势之变?知其变而适其变,可谓俊杰之士乎?”
谯周听不懂,只好虚心地问道:
“请先生详解之。”
杜琼问道:
“当年蜀中世家被丞相与冯君侯所恶,你可知为何?”
谯周张了张嘴,却不敢多言。
杜琼似乎早就料到了谯周的态度,自顾自地说下去:
“蜀中豪右之所为,多是阻碍大汉还于旧都之举,今日境地,可谓自取,但凉州豪强难道就都是清白的吗?”
“关中一战,大汉不但尽复关中,而且还掌握了并州河东等地,北方的世家,难道就全是希望大汉兴复的?”
伪魏篡汉,要说没有北方的世家支持,谁信?
谯周似乎抓到了什么,他瞪大了眼,有些不敢相信地问道:
“先生的意思是说,朝廷欲行平衡之术?”
杜琼的目光再次看向桃林,缓缓地说道:
“当年朝廷借凉州豪族之手,打压蜀中世家,现在就算是换了一个打压对象,也不过是故计重施,有何奇怪?”
河东是世家林立之地,谯周自然是明白的。
只是朝廷向来重凉州而轻蜀中,就算是要打压中原世家,为何不直接继续借重凉州豪族之手?
谯周想到这里,心头不禁就是颤了一颤,他压低了声音,悄悄地问道:
“先生,如果当真是朝廷的平衡之术,那岂不是说,凉州也有可能……”
“那不是你我所要操心的事。”杜琼的目光淡淡地扫了一眼谯周,“你看,此时正徝寒冬,那桃树有如枯死。”
“而一月之后,它却将会长出花骨,绽放芳华,美不胜收。”
杜琼语气幽深地说道:
“蜀中子弟已经失去了一次最好的机会,这些年来,就如窗外的桃树,受尽寒风。”
“这一次,可谓是历尽寒冬,迎来暖春,若是再不长芽开花,那可就是真要被人当成枯枝砍下当柴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