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0章郎心似铁
除了参谋们翻帐薄的哗啦声,还有相互对帐的低低交谈声,剩下的人都在沉默。
帅营里就这么安静了下来。
仰头看着帐顶的冯君侯,脑子里努力地回想着已经有些淡忘的历史。
诸葛老妖之后,蜀汉朝堂基本没有什么大事……应该吧?
有什么人值得自己注意的?
黄皓已经被自己提前弄死了。
剩下的,也就杨仪和魏延?
想到这里,冯君侯把目光从帐顶收回来,落到魏延身上。
魏延感受到了冯君侯的目光,抬头看了他一眼,眉头一皱,闷哼一声,又别过头去。
你哼个屁!
真惹得老子发火,信不信我安排你和杨仪两个人陪丞相去向先帝汇报工作?
闭上眼,轻轻地敲着案几,冯君侯心如电转,从朝堂到军中,除了魏延和杨仪,还有谁的资历比较高?
李平?
吴懿?
刘琰?
基本就这么几个人了。
刘琰是个样子货,无关紧要。
李平已经在锦城养老快十年了,这些年一直没有掌过实权。
唯一让人有些顾忌的,就是顶着一个辅政大臣的名头。
只是诸葛老妖之后,大汉天子还需要别人辅政吗?
再加上李平以前做的那些事,足以让皇家忌惮不已。
身边有个张小四,皇家当年对李平有多恼恨,冯君侯最是清楚不过。
张星彩……哦,不是,是阿斗,除非阿斗是嫌大汉兴复得太快了。
亦或者是太过渴望父爱,想要再找一个假父,才会想着让李平重掌大权。
要不然真要让李平翻了身,可没有第二个丞相来压制他。
李平若是聪明的话,还不如全力培养李丰撑起门面来。
至于吴懿,算是深受皇家信任的外戚了。
自己也算是个外戚,与吴懿天然就是同一阵营。
最重要的是,吴懿主要是领军,内政又不在行,基本不会有机会总揽国事。
这个可以从原历史上就可以看得出来:
五丈原之后,身份明明尊贵无比,资历也是排在前几位,吴懿一直在外领兵,从来没有机会掌管过朝中政事。
在脑子里面过了一圈之后,冯君侯发现,有底气反对自己,有理由反对自己,同时资历又比自己老的,还真就只有杨仪和魏延。
就算是历史上蜀汉四相之一的尚书令蒋琬,现在的威望也根本不足以与自己相比。
想通了这一点,冯君侯的目光再次投向魏延。
魏延一而再地被冯某人加以注目,他只道是冯某人在挑衅,心里顿时大是不爽。
“你瞅啥?”
虽说丞相让冯某人暂领关中诸事,但真要论起来,身为镇北将军的魏延,将军号还要比征西将军的冯某人高一个等级。
(注:季汉将军号次序是四镇排在四征之前,曹魏则是四征排在四镇之前,这个是不一样的。)
论起爵位,两人都是亭侯,谁也不比谁差。
只是这个时候的冯某人,已不再是初见魏延时的土鳖。
侍立在身边的关将军,还有下边的两位舅子哥,都是冯君侯胆气十足的底气:
“瞅你咋滴?”
将军号和爵位都是示以尊荣之意,想要看真正的地位,还是得看实权。
冯君侯既有假节之权,又常年独领一军镇守一方,比起欲领万人都要丞相允许的魏延,地位不知强了多少。
最重要的是,他现在是代丞相领关中诸事。
咋啦?
我坐在主帅的位置上,连看你一眼都不行?
我敬老是因为我有礼貌,但若你为老不尊,那就别怪我不给你面子。
“小……”
魏延大怒,右手下意识地按在剑柄上,就欲挺身而出。
关将军凤眼一眯,一直握着剑柄的右手,手背青筋顿时暴起。
与此同时,营帐内响起了轻微的摩擦声。
魏延脚才踏出半步,武将的敏感就让他感觉到帐内气氛的不对劲,环视一周。
发现几乎所有人都盯着他,甚至有人隐含蓄势待发之意。
在关将军的庇护下,冯君侯坐在主位上,稳如老狗,目光冷冷地盯着魏延。
魏延已经踏出的脚无法收回,当下就是直接出列,然后哼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走出营帐。
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帐外,冯君侯咬牙,暗恨:“老匹夫!”
他虽不惧魏延,但终究只是代丞相暂领诸事,并不是汉中大军的真正主帅。
眼下没有战事,魏延身为汉中大军的头号大将,本也不需要亲自来看着发粮。
在没有违背军令的情况下,冯君侯还真不能奈对方如何。
他此次来大营,主要是处理粮草之事,也没心思想着要节外生枝,当下便催促略有停滞的参谋们继续加快速度。
军中放粮自有成例,再加上十几个高才生一起对帐,未至傍晚,各营应发粮草就很快算了出来。
帐目一旦算清,剩下的事情就好办多了。
除去魏延,剩下的军中主要将军,要么是无意与冯君侯交恶,要么是与冯君侯或多或少有些交情在。
有了他们的协助,这一次粮草风波,很快就被冯君侯化解于无形。
把放粮的军令发下去,冯君侯就打算出营回城。
他是暂领关中诸事,而不仅仅是暂领军中诸事。
在关中初定,暂时没有太大战事的情况下,回城处理政务远比呆在军营督促放粮重要得多。
毕竟军令已经下了,若是有人敢阳奉阴违,那可就不是哼两声就能糊弄过去的。
再说了,留守军中的诸将,若是连放粮的事情都做不好,那也就没必要继续领军。
得知冯永没打算在大营过夜,关兴特意出营相送。
一行人准备分别的时候,关兴这才有些犹豫地开口道:
“明文,你得丞相看重,被赋予重任,这本是令人高兴的事。”
“但你年纪尚轻,不论是军中,还是朝堂,都有不少宿老,他们恐怕未必服你。”
“有类杨仪之流,也有类魏延之辈,更多的,有些人就算是表面看不出,背地里却不知是如何看你。”
“所以越是在这种关键时刻,你越要小心谨慎,不要给别人留下什么把柄,也免得为人所趁。”
虽然有时候恨不得给某个姓冯的捅几个窟窿眼,但真到关键时刻,关舅子还是很关心妹夫的,生怕自己的三妹会守寡。
“阿兄有心了。”
冯君侯笑了笑,对舅子哥的提醒和关心表示感谢。
然后他把目光投向东方,幽幽道:
“从答应丞相一起乘车入城的那一天起,我就已经做好准备了,正所谓君子不患无位,患无以立。”
“我既然应下丞相之托,自不可能半途而废,更不会因为有人阻挠而退缩。”
看着冯永面色沉静而又语气平淡地说出这番话,关兴也不知怎么的,恍惚就想起了他迎娶三娘时的年少模样。
谁能想到,那时春风得意的少年郎,竟能成长到今日这一步?
关兴定了定神,这才开口道:
“杨仪这等人物,不识大局,若顺其意则及理,稍有逆逼,则舍顺入凶,伤侵他人。你若当真有心去其势,吾亦无二话。”
今日在营帐内看到冯君侯身边的一众参谋,不过半日时间,就能把军中粮草调配之事处理得干净利落。
要说帐内的诸将心里没有震动,那就是假话。
为什么杨仪明明与诸多同僚交恶,却还能得到丞相的倚重,位居众人之上?
不就是欺负大伙都是大老粗,只会领兵陷阵,不懂其他?
就连关兴这等能写会读之人,也远不如杨仪。
哪知今天大伙看到的,却是一群小郎君的做事能力,居然能与杨仪不相上下。
虽说仅仅是调配粮草,但冯某人以众参谋协理军务,这个可是早就有传闻的。
今日亲眼目睹,看来那些传闻,并非空穴来风。
事实上,冯君侯麾下的参谋,在大汉军中,本来是有对应的位置,那就是参军。
但参军这个位置,基本都是丞相或者位高权重的将军身边亲信担任。
冯君侯的参谋团,可是有着大量的成员,哪可能每个人都能给参军之位?
所以只好退求其次,新设了这么一个参谋之位。
对于冯君侯这种标新立异的举动,很多人从一开始其实是不以为然的。
只是因为有丞相的纵容,再加上冯鬼王的恶名,所以就算他人再怎么看不惯,也不会为了这点事情去触霉头。
再后来,冯君侯不断立下赫赫战功,就再没人提起这一茬——你要能立下这么大的功劳,丞相也一样会纵容你。
关键是你行吗?说的就是你,魏延!
冯君侯背后有兴汉会的支持,又与皇家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再加上丞相也有心想要看看他究竟能成长到哪一步。
所以麾下部营一直相对独立。
这就导致了凉州军之外的很多军中将领,对所谓的参谋团,究竟是个什么模样,多是不甚了解。
今日牛刀小试,算是让不少人开了眼界。
像关兴这等了解一些情况的,更是心神俱震。
妹夫身边的这些小郎君参谋,单独拎一个出来,可能没什么天资出众之辈。
但架不住他们每人都学识颇杂,能力比普通人都要强上那么一些。
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
当十数个乃至数十个甚至数百个“能力比普通人都要强上那么一些”的人集合起来。
然后齐心协力去做某件事情的时候,众人之智足以碾压任何一个才干出众的参军。
更恐怖的是,现在的南乡讲武堂,可以源源不断地培养出一批又一批这样的参谋。
所以关兴才会说出那些话,支持自家妹夫干掉杨仪:
杨老匹夫想干就乖乖把活干好,不想干就滚!
我的妹夫会怕手底下没人用?
关兴表态支持自家妹夫后,话锋一转,又说道:
“只是明文身边的参谋固可以替代杨仪之智,但却难取代魏延临阵之勇与领军之能。”
“魏文长虽不服明文,但如今尚未有出格之举,何况世人皆知魏文长与明文不和,若明文一日得志,便故意针对之,怕是会落人口实。”
冯君侯闻言,明白过来:“阿兄欲为魏延美言?”
关兴坦然道:“只是惜其勇而已。”
冯君侯失笑:“巧了,今早我在城中服侍丞相喝药时,正好与丞相谈起过此事。”
关兴一怔,下意识地就是重复了一句:“你竟是与丞相谈过此事?”
“没错。”冯君侯点头,“丞相问我:若有一日我得掌大权,杨仪与魏延又不服我,我当如何?”
他看着关兴,问道:“阿兄可知我是如何作答?”
关兴喉咙上下滚动了一下,咽下唾沫,心跳有些加快:“这等事情,我又如何得知?”
但见冯君侯淡然道:
“我答丞相说,他们服不服我,我并不关心,我只关心他们服不服天子?”
说完这一句,冯君侯忽而轻轻一笑:
“丞相在时,他们皆是只服丞相,若是丞相不在了,他们连天子都敢不服,那我只好让他们一直伴随丞相身边,让丞相来管教他们了。”
语气虽平淡,但关兴却听出了森森寒意——妈的要是你们以后不愿意跟我走,那我就让你们跟着丞相走!
以自家妹夫在天子心里分量,以及他与皇家的关系——特别是在张四娘嫁入冯家,与三娘并立为妻的情况下。
别忘了,自家妹夫可是持有节杖的,如天子亲临。
不服自家妹夫,和不服天子有什么区别?
关舅兄相信自己的理解没有错。
他刚想到这里,只见冯君侯露齿一笑,继续说道:
“魏延今天应该庆幸,因为我出城太急,没有持节杖过来,要不然,以他今日之举,真以为我不敢给他安一个大不敬之罪?”
节杖其实就是经过精心处理过的八尺长的竹杆(近两米),最上头还装饰着旄羽。
这种大冷天下,冯君侯脑门又没被门夹过,自然不会没事举着它到处跑。
关兴听到这番话,脸色就是微微一变。
看到舅子哥的模样,冯君侯叹息一声:
“阿兄,魏文长之勇与领军之能,吾又如何不知?你也是领兵者,我且问你,若你麾下有勇力者,却不肯听从军令,你会怎么做?”
关兴默然。
“我宁愿要十个听从军令的普通士卒,也不愿意要百个违背军令的敢战之士。”
站在历史的角度上,或许有人会为魏延扼腕叹息。
但站在接替丞相的军中主帅位置上,没有人会喜欢魏延。
资历老,性格差,指挥不动,甚至还会顶撞上司,擅作主张,冲动起来全然不顾大局……
偏偏能力又强得惊人,哪一天真要对军中有什么不利,说不定比叛逃的危害还要大。
不能用,不敢用,不放心用。
历史情怀是有的,但人又不是靠情怀活着,而是活在现实里。
冯君侯早已不是那个见到历史人物就一惊一诧的少年郎。
现在的他,要为大汉负责,要为丞相的托付负责,要为兴汉会负责,要为追随自己脚步的人负责……
郎心似铁,当年绵意,再不复有——虽然当年也没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