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页死神也望而却步
夕言:
如果哪一天,我睁开眼睛,却发现我忘记了所有一切,我该怎么办?
如果哪一天,我睁开眼睛,却发现所有人都远离我,我枯竭冰冷的生命再也没有温暖的笑容,我该怎么办?
如果哪一天,我睁开眼睛,却发现我变得枯瘦如柴,面容丑陋,从此无法面对我所爱的人,我该怎么办?
如果哪一天,我闭上了眼睛却再也不可能睁开,死神终于来到了我的面前,我……该怎么办?
上午。
黎破晓从隔离区换好白大褂走进来的时候,她发现江俊夕正默默地坐在床前用小刻刀雕刻着木头,他一声不响。
点点木屑洒落在洁白的床单上,他却恍若未觉。
“你干什么坏事呢?”黎破晓故意嗔怒地说道:“把这些木屑洒在床上,还要我收拾对不对?你就故意想要支使我?”
江俊夕不说话。
他拿着刻刀一下一下地雕着手里的木头,木屑纷飞,黎破晓无法看出他想要雕什么,只看到刻刀在木头上毫无规律地乱划着。
木屑很快又落了一地。
黎破晓皱眉,察觉到了他的异样,她伸手去抢他手里的木头,“不许雕了。”
江俊夕抿紧嘴唇,躲开了黎破晓的手。
他固执的像个孩子一样侧身到一旁,依然坐在床上,只是背对着黎破晓,嘴唇抿的更加紧了,他低着头用力地用刻刀划着木头,一下又一下!
黎破晓蹙眉,“俊夕哥,你怎么了?”
江俊夕沉默地低着头。
他背对着窗口的阳光,面孔沉浸在那一片狭窄的阴暗里,瘦弱的肩头伴随着手上刻刀的动作颤动着。
“你这是生什么气啊?”
黎破晓试图调节这突然变得很奇怪的气氛,她笑起来,“今天楚医师还说要带朋友来看你呢,你突然发脾气的话,可是不好的哦。”
江俊夕依然深深地埋着头。
病房里的空气立刻变得沉闷尴尬起来。
黎破晓茫然地看着江俊夕的背影,她在缓缓地转头看着对面的架子上摆放的一排木雕,那些精巧的木雕全都出自俊夕灵巧的手,而放在最前面的男孩女孩木雕,还在憨态可掬地笑着。
“俊夕,你在雕什么?”
黎破晓绕过床走到他的面前去,做出一副好奇心很重的样子,大惊小怪地凑上去,“这是什么?你在雕小羊吗?这羊怎么都没有角的啊?”
就在黎破晓刚刚走近江俊夕的时候。
江俊夕的手指忽然一抖,尖锐的刻刀一下子刺进他左手的食指里去,他手指一抖,紧接着,红色的血珠从苍白的指腹间沁了出来。
“俊夕哥……”
黎破晓惊喊出声,才刚要走上去却被江俊夕的另一只手用力地推开,她被推了个踉跄,转头震惊地看着江俊夕苍白冷漠的面孔。
“别过来。”
他看也不看黎破晓,只是淡淡地出声,声音带着颓然的冰冷,“艾滋病人的血液是不能碰的,会让你感染。”
黎破晓手足无措地站住。
江俊夕没有动,他看着手指上的血珠落在了手里的木头上,他松开手指,木雕落在了地面上,而那把刺伤他的刻刀,被他丢弃在了床旁。
“我再也不雕刻了。”
江俊夕抬起眼眸望着黎破晓,眸光暗淡无光,“再也不碰这些东西了,我这样没用的人,还能做什么呢?活着也不过是给别人添麻烦而已。”
胸口蓦地一阵憋闷。
黎破晓睁大眼睛,呆呆地望着江俊夕,他那抹沉寂的黯然沮丧硬生生地堵住了她的咽喉,她想要说出话来,却不知道该从什么地方开口。
逆对着从窗口透进来的光线。
江俊夕侧着头看着眼前那一片雪白耀眼的墙壁,他的呼吸带着微不可察的安静,血珠从他的手指上滴落……
黎破晓身体僵硬。
专门照顾江俊夕的护士不知何时走了进来,她妥善地为江俊夕处理了伤口,然后扶着江俊夕躺下,再为他盖上被子后离开。
安静的病房里。
江俊夕闭上眼睛,长长的眼睫毛伏在了苍白透明的肌肤上,他似乎是鼓足了身体里的最后一份力气,默默地开口说道:
“黎破晓,今天晚上你回家去吧,我不想让你留在这里。”
黎破晓站在病房的中央。
她无可奈何地望着他苍白失神的面孔,心中五味杂陈,柔肠百结,不知该如何开口,只能轻声叫了一句。
“俊夕……”
“你走。”他闭着眼睛不看她,“让我休息一会。”
黎破晓默然地垂下眼眸,似乎实在是没有第二个办法了,她转身走向了病房的门,落寞的身影最终消失在门后。
听到房门被虚掩上。
躺在床上的江俊夕忽然抓起被子蒙住了面孔,他将自己整个人都缩在被子里,像是回到了母亲的子宫中,他紧紧地抱住自己的膝盖,蜷缩的像粒煮熟的虾米。
死命地咬紧自己的嘴唇。
止不住的泪水从他的面孔上滑落,他隐忍着,仿佛是被人扼住喉咙一般发出压抑痛苦的呻吟哭泣,对死亡的恐惧如上涨的潮水,已经淹没到了他的胸口,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还能抵抗多久。
皱巴巴的苹果……
空荡荡的床铺……
如灰尘般死去的艾滋病人……
瘦弱的身体仿佛已经不存在了。
他害怕……
所有的语言都是苍白无力的,他害怕得要死……
恐惧寒冷的心一阵阵发狠地般地抽紧,江俊夕闭着眼睛蜷缩在黑暗里,却无法控制地哆嗦的更加厉害了。
傍晚的时候。
黎破晓坐在通往常青市的长途汽车站外,她看着长途汽车一辆辆地开出去,但是她却依然长久地坐在那里,默然不动。
天色渐渐地暗下来。
黎破晓抬起头来,望着头顶上那一片渐渐清晰的冬日星空,她长长地吸了一口气,五脏六腑顿时都充满了冰刃一般的冷气。
“江俊夕,你要好好的啊。”
***** *****
第二天上午。
江俊夕站在传染病区的走廊里,他刚刚取来一杯温水,在走过长廊的时候,几个护士推着一个担架推车迎面朝他走来。
江俊夕蓦地站住。
担架推车上,一个小小的身体已经被白色的被单从头到脚全部盖住,而在被单的一侧,摆放着一个大大的布偶熊。
走廊里,布偶熊在担架推车上轻轻地摇晃着。
洁白的被单下覆盖着一个小小的身体,静静地,不动的小小身体,她再也不能背着她的兔宝到处玩了。
俊夕怔怔地握着水杯。
……
……
“哥哥,你……你知道我妈妈长什么样子吗?”
小女孩咬咬嘴唇,长长的眼睫毛无声地扑扇着,一双黑葡萄般闪亮的眼珠中蕴含着一点点的犹豫,一点点为难。
“兔宝说,它好想见我妈妈呢,我虽然不是很想见,但是是兔宝要求的,所以我也没有办法,如果你看到我妈妈,能让她来看看我和兔宝吗?”
……
……
艾滋女孩已经死去了。
承载着她的担架推车的滑轮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阵阵刺耳的声响,那些护士沉默地从俊夕的身边走过,然后慢慢地远去。
啪。
水杯突然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护士们怔愕地转头看去,待看清发生的一切时,那一张张面孔上瞬间出现了惊慌的颜色。
“楚医师!”
楚林训办公室的房门被用力地推开,一名脸色煞白的护士如一阵风般狂冲进来,声音带着恐慌的尖锐。
“1256号病房的江俊夕,他……他出了状况!”
楚林训霍然从椅子上站起。
他一言不发地朝着门外疾冲而去,白色的医师服带起来一阵急促的风,让桌面上的成沓资料纷纷扬扬地如雪片一般纷落……
1256号病房乱成一团。
护士都站在门外,不敢踏进去半步,站在病房里的,只有护士长邢燕和另外几名医生护士,而护士长邢燕的声音从门内不间断地传出来。
“你冷静一下,江俊夕,先把伤口包扎好。”
“江俊夕……”
“啊——!”
忽然有几名新来的护士面如土色惊叫着从病房里退出来,与赶过来的楚林训撞了一个满怀,楚林训一凛。
“出了什么事?”
“江俊夕……江俊夕他……”护士颤抖着伸手指向病房,楚林训已经扬眉看过去,一看之下,他的浓眉立刻拧了起来。
江俊夕逆光而站,在病房的大窗前,面色惨白。
他的手里紧紧地攥着一把刻刀,双手却全都是血,手臂有着大大小小的口子,那些血从伤口里沁出来,汇成小小的血流,流满他的手心手背……
他的身体摇晃像个随风摇晃的纸片……
“江俊夕!”
楚林训径直走上前去,凝看着面容复杂,身体颤抖的江俊夕,“把刀给我!你这样做很危险……”
“别过来,我会用刀刺你的。”
面色惨白的江俊夕忽然举起了手里的刻刀对准了走上前来的楚林训,眼眸里有着一抹凄凉的冷漠。
“楚医生,艾滋病人的血液是很可怕的,如果你的身上有伤口,而我的血液流到你的伤口里去,你也会感染艾滋的,你也会死的,所以别过来,我不想伤害你……”
沾染着鲜血的刻刀在明亮的房间里闪闪生光。
楚林训身后的护士发出小小的低呼声,情不自禁地又朝后面退了几步,惟有护士长刑燕站在了楚林训的身后。
江俊夕满手鲜血,苍凉无奈地站在他们的对面。
“把刀放下,你应该知道这样很危险。”
身穿雪白医师服的楚林训面容镇定地看着江俊夕,纹丝未动,就连声音也力持冷静,“江俊夕,你想干什么?”
“我想死。”
江俊夕握紧了手里的刻刀,眼里有着深黯的恐惧和惶恐,“都死了,他们都死了,连那么小的孩子都会死,我将来也会死,我受不了了,如果要忍受折磨再死掉,不如让我现在就死掉,我自己结果我自己,总比被艾滋折磨死要好。”
楚林训微震。
江俊夕似乎陷入了一种可怕恐慌的状态中去。
全身都在剧烈地颤抖,双手鲜血淋漓,明亮的刻刀在透过大窗的光线中透出清冷的光芒,江俊夕的最后一根神经也已经崩断,随时都有可能伤害别人,这个时候,无论谁靠近他,都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
鲜红的血,一滴滴地落在了病房的地面上……
“他们也许坚持不住了,可是你可以坚持下去。”
楚林训目光沉稳如山地凝望着慌乱的江俊夕,而后坚定地出声,“江俊夕,你不会死,我们会救你,我们这些人都在努力的帮助你……”
“我会死!说得再多也没有用,我就是会死!”
已经什么都不顾,精神极度紧滞慌乱的江俊夕睁大恐惧的眼睛,手里的刻刀发疯一般地颤抖,他害怕地叫喊起来。
“你们根本什么都做不了,你们只会进行那些没有用的研究,然后看着我们一个接着一个死去,我们在这个地方等死,我看到死神了,他一直都在这里,他等着领走我们每一个人,让我们惨不忍睹的死去,我看到了,死神他就在那里——”
江俊夕手里的刻刀忽然指向门口,眼里崩溃惊惧的光芒越来越浓烈,“他让我们像尘埃一样死去,而你们什么也做不了,没有人会记得我们,我们死了之后什么也留不下,我们就是负担,就是压力,我们死一个你们就可以松一口气,因为又死了一个艾滋病人,有一个艾滋病人终于死了——!”
他越喊越大声。
凄厉的声音让站在门外的那些小护士害怕地朝后退去,那一个瘦弱少年的绝望让她们紧张,那一张年轻苍白面孔的痛苦让她们不安。
覆盖着清冷光线的病房里。
坚稳如山的楚林训和脆弱恐慌的江俊夕相对而立。
江俊夕手上的鲜血还在一滴滴地滴落……刻刀在空寂的房间里闪烁着明晃晃的刺目光芒……
“就是因为这样的原因……你看到别人死去了……”楚林训笔直地凝视着他,一字一顿地说道:
“所以你放弃活下去?!”
“还有什么……”江俊夕噙了满眼痛苦的泪花,面色是干净的惨白,嘴唇青紫,“我还能依靠着什么……活下去呢?我能活下去吗?”
周围,一片死寂。
而就在此时,病房的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轻缓的脚步声。
江俊夕手中的刻刀一抖,他惊惶地朝后退了一步,望着房门的方向,嘴唇不住地颤抖着,转瞬之间,他恨不得自己马上消失掉。
一大束金黄色的光芒出现在清冷的病房里。
出现的人,竟是黎破晓!
黎破晓捧着大束的向日葵花朵走进病房里,她安静从容地走到房间里,仿佛丝毫没有看到所有人的脸色,也没有看到江俊夕双手的鲜血……
她径直走到了窗边的花瓶前,眼珠宁静到一动也不动,她拿过一旁的水杯将花瓶灌满清水,然后大束的向日葵插了进去。
轻轻地拨动花朵的叶片,花朵在她的手指间发出沙沙的声响,在这间陡然变得安静无声的病房里,分外的刺耳。
江俊夕如化石般僵硬地站立着,手指上的血珠滴落,他却恍若未觉。
黎破晓转过身。
她背对着江俊夕,目光停留在了一旁架子上摆放的小木雕上,那摆满了架子的木雕,都是江俊夕一下一下刻出来的。
她伸出手去拿起一个木雕。
啪——
当那一个木雕被狠狠地摔在了江俊夕的脚下时。
江俊夕朝后退了一步,呆滞惊慌地抬头,看着几步外的黎破晓,他的嘴唇动了动,声音哑的低不可闻。
“破晓……”
黎破晓仿佛根本就没有听到他说话。
她镇定且毫不疼惜地将那些木雕一件件地扔到了地上,一件件地摔在脚底,转瞬间,整个架子上的木雕都被她扔掉,而地面上,已经一片狼藉。
黎破晓拿起了那一对男孩女孩木雕。
江俊夕的心一阵抽紧,嘴唇发紫,他无措地抬起自己满是血迹的双手,却不敢走近她半步,只能沙哑地出声。
“破晓……”只是喃喃地念着她的名字,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啪——
男孩女孩木雕同样被黎破晓狠狠地摔在了地上,她目光一片空旷的安静,忽然抓起了架子旁边的一把新的刻刀,随手抓起了地上的一件木雕就用刻刀狠狠地划上去。
护士长刑燕似乎想要说什么,但被楚林训挥手示意拦住。
江俊夕怔怔地站立着,双手无力地垂下。
在他的面前,黎破晓俯身跪坐在地面上,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拼命地用刻刀刺划着那件木雕,但是木雕很硬,她划不动了,似乎发了急,她扔掉木雕,咬紧嘴唇站起来,狠狠地踩踏着那件木雕,用力地,一下一下地踩着。
清冷的光线里。
黑发上的红丝带刺目的耀眼,她的表情渐渐地变得又急又痛,恨不得一脚就把那件木雕踩到粉碎。
但是硬硬的木雕又怎么可能被她踩坏呢?!
黎破晓猛地抬起头来,再抬起头来的刹那间房间里的所有人都已经发现了她满脸的泪水,她一声不发地哭了……
江俊夕低下头去,颓然无力地靠在了冰冷的墙壁上。
黎破晓泪流满面,却快步地走到病房的一张小桌子前,抓起那里的椅子,她仿佛是什么都不管了,就要一门心思砸碎那个木雕。
楚林训眉头一皱,走上前去拦住黎破晓,“破晓,别闹了。”
黎破晓沉默地甩开楚林训的手。
她拿起椅子去砸满地的木雕,楚林训从她的手里夺过椅子,她挣不过楚林训,又转过身去抓起了窗上的被子,将那些雪白的被子和被单发疯一般地拖到了地上,护士长刑燕和那些护士慌忙上前去拦住黎破晓,止不住声地劝阻道:
“黎同学,黎同学……你别这样……”
“黎同学——”
但是那些人居然全都拦不住完全失了控的黎破晓!
场面顿时乱成了一团。
嘈杂声音不绝于耳。
“别闹了,黎同学,你这样会让江俊夕更不好受的。”
“黎同学,你冷静一下啊!”
“黎同学……”
……
所有的护士都迫不得已去拦黎破晓,黎破晓一言不发,却将所有的被子都扯落在地上,楚林训提高声音。
“黎破晓,你这是干什么?你还嫌不够乱吗?!”
将整个房间翻得乱七八糟。
大闹的黎破晓自始至终没有一点声音,只是眼泪却抑制不住,她面色发白,在将被子全都踩在脚下之后,她又不顾一切地打开了一旁的衣柜。
仿佛是完全发了疯……
所有的衣服被她发狠一般地扔出来,用力地撕扯着踩在脚下。
她闹得很放肆!
护士应接不暇,茫然无措,黎破晓凭空生出那样大的力气,没有人可以拦住她,她咬紧牙关只为了打乱这一切,这让她失望的一切。
江俊夕贴墙呆站着,他呆呆地望着狂乱的黎破晓,面孔一片屏息的苍白。
啪——
黎破晓冲到桌前,掀翻了病房里唯一的小桌子,桌子上的杯子全都摔碎在地面上,在微冷的冬日光线里发出星星点点的光……
没有人可以阻止黎破晓。
病房里变得一片狼藉,楚林训终于发怒地喊道:“黎破晓,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全都是我的错!”
颤抖沙哑的声音忽然响起,护士惊愕地回过头去,楚林训的眸光里含着一抹震惊,江俊夕浑身哆嗦地贴墙站立着,悲伤的视线凝注在黎破晓的背影上。
“全都是我的错,我知道错了,我不该发脾气,我不该伤害自己,我不该威胁你们,是我错了,我错了行不行?”
病房里,转瞬间鸦雀无声。
黎破晓背对着江俊夕,僵硬地站立,她急促地喘息着,轻轻地闭上眼睛,眼泪扑扑簌簌地滚下失神的面颊。
冬日的光芒里,有着让人无法抵抗的寒意。
江俊夕茫然犹如一个孩子般凝望着黎破晓的背影,双手血滴不止,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声音哽咽沙哑。
“黎破晓,你到底想要让我怎样,我照着做就是了。”
啪——
刻刀从他的手里掉落,落在了地面上,那一抹血光依然刺目可怕。
所有的人都呆怔地看着他们两个人,楚林训的眼眸无声地黯然,而周围的护士都变得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
黎破晓背对着江俊夕。
泪水从她的面孔上疯狂地落下,耳膜周围一片轰轰作响,她忽然低下头去,用尽全身的力气说道:
“江俊夕,你去死吧!”
江俊夕一震,痛苦地看着黎破晓,“你想让我去死……”
“是啊,你去死,你死了就最好了——!”
黎破晓猛地转过身来,泪水发疯地从她的面孔上淌下,那样的一抹痛楚如刺心的匕首,她近乎于疯狂地喊出声来,大声地哭喊着。
“等到你死了,我们所有人就可以快乐的生活下去,我可以快乐的生活,我的家人可以快乐的生活,江爷爷可以快乐的生活,我们都不会记得你,我们不会为你伤心难过,我们会开心得不得了……因为有一个叫做江俊夕的人对我们根本不重要,他什么都不是,他只不过是一个自私不管别人感受的混蛋……我们为什么要为这样的人感到难过……”
“……”
“江俊夕,如果你死了,你是不是觉得我会很开心,你认为我一定会很高兴很高兴的,对不对——?!”
整个病房里,都是黎破晓痛楚的哭喊声。
江俊夕茫然地听着,伤痛的嘴唇轻轻地颤抖了下,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他一点点地从墙壁上滑落,瘫软在地面上。
“对不起……”他闭着眼睛,沮丧地低着头,流血的双手无力地悬在半空中,他不知如何是好,无力挣扎。
“破晓,对不起……”
“……”黎破晓抽噎着。
如同濒死的绝望动物,他瘫软在冰冷阴暗的墙角,不知该怎么做才能站起来,他彷徨无依,他恐惧的不知道能不能在生存下去……
他害怕得要命……
黎破晓一步步地走到他的面前。
她在他的面前俯下身去,跪坐在他的面前,含着泪,静静地凝望着他绝望的面孔,晶莹的泪水从她的脸上一滴滴地落下……
“俊夕……”
江俊夕低下头去,逃避现实一般闭紧眼睛,“我太累了……破晓,你原谅我……我知道我这样做不对,我知道我会让你伤心,让你失望难过……可是……我真的很累……”
“为什么会累?”黎破晓静静地看着他,她的目光忽然变得分外沉静。
“因为他们都死了……就连一个孩子都会死……我到底还在坚持什么?”
“……”
“我真的坚持不下去了……我也没有办法……”
江俊夕缓缓地抬起头,他睁开眼睛,看着眼前的黎破晓,目光好似痛楚无奈的小兽,“为什么我要感染艾滋呢?为什么我会是艾滋病呢?他们全都死了……我害怕……我坚持不下去了……”
他的声音忽然停顿。
因为就在那一秒,黎破晓忽然欠身向前,轻轻地吻住了他苍白的嘴唇。
江俊夕的身体陡然僵住动弹不得。
楚林训惊讶地睁大眼睛,整个房间里的护士都震惊地看着那亲吻的两个人,他们怔怔地望着,作声不得。
她吻着他。
柔软温暖的嘴唇轻轻地滑过他微凉的唇瓣,如同一片洁白的羽毛,一片温润的花瓣,一份真诚的爱恋……
江俊夕流血的双手硬生生地悬在两人之间的半空中。
红色的丝带从她透明的面颊旁垂落……从他们亲吻的嘴唇间垂落,从江俊夕流血的双手旁垂落……
万千道略带寒意却依然明亮耀眼的阳光从窗外洒照进来,透明的光芒粒子在空气中自由自在地飞舞着……
黎破晓温暖地吻着江俊夕……
轻柔的一个吻……
却仿佛是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的爱和永恒……
别说坚持不下去,永远都不要说那些泄气的话,因为你还有我,无论你的人生会延伸到哪一处,我都愿意陪着你,走到最后……
****** *****
“明天我们去学校吧。”
第二日上午,在整洁的病房内,黎破晓看着检查完毕的江俊夕,仿佛是一时兴起,她忽然这样建议着说道。
“现在是寒假,学校里一定很安静呢。”
俊夕略微迟疑地转过头去,在看了黎破晓一眼之后又慢慢地低下头,从昨天那件事情发生后,他就一直这样沉默着,没有人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
“去看看吧!”
黎破晓站在病床前,温和地望着他,双眸明亮,纯真地歪头一笑,“俊夕也已经离开学校很久了,我们回学校去看看,好不好?”
下午。
黎破晓带着江俊夕搭乘长途汽车去了常青高中。
清清爽爽的冬日清晨,空气带着些许凉意,黎破晓穿着自己白色的大衣,系住头发的红丝带在她的头发上如火焰一般鲜艳夺目,她拉着江俊夕的手,在常青高中的校门外下了车。
“江俊夕,你先闭上眼睛。”
江俊夕微怔,看着黎破晓那略带神秘的笑容,他不解地询问,“为什么?”
“这你就不要管了,总之先听我的话,把眼睛闭上就对了。”黎破晓解下头发上的红丝带,系住两个人的手臂,再抬头看他。
“俊夕哥快点闭上眼睛。”
江俊夕如她所说闭上了眼睛。
黎破晓微笑,看了看他们用红丝带系住的手,然后带着闭上眼睛的江俊夕慢慢地走进了高中的大门。
“俊夕哥,不许偷偷睁开眼睛噢。”
“我知道了。”
江俊夕始终闭着眼睛被黎破晓拉着走。
在迷迷糊糊中,他觉得自己已经走了很长很长的路,可是黎破晓却始终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这让他忍不住想要出声询问,但是黎破晓却在他之前说话了。
“俊夕哥,如果我现在放开你的手,你会感到害怕吗?”
江俊夕薄薄的眼皮轻轻地动了动,他闭着眼睛,却有一种恐惧从他的心底油然而生,他低声沙哑地说道:
“破晓,你不要……”
“你害怕我离开对不对?”
黎破晓拉着他的手朝前走,红丝带在两人手间垂落,她侧过头看到他紧张的面容,柔柔地笑起来。
“就像我害怕俊夕哥会突然离开我一样,你也害怕我会突然离开你。”
“……”
“可是我想对你说,总有一天,我们会变老,会因为各种各样的事情,也许是突然发生的什么意外,离开对方……”
“破晓……”
江俊夕的眼皮微动,黎破晓却很快地出声制止他的企图,“不许睁开眼睛,你要是睁开眼睛我就不理你了,你要安静地听我说下去。”
“……”
“我想要告诉俊夕哥,总有一天,我们要离开对方,我们每一个人都会离开这个世界,这只不过是时间的问题,可是在那一天还没有来临之前,只要我们生活在这个世上,只要我们还可以这样自由自在的呼吸,我们就是一个活着的人,一个幸福的人。”
江俊夕闭着眼睛,呼吸慢慢地变得紊乱起来。
隐约地,在他的眼角出现了晶莹的泪珠,他轻轻地吸气,然而每吸一口气,都会让自己的肺部一阵阵疼痛。
“破晓,我很害怕……”
“我知道你很害怕,可是痛苦和磨难应该让我们更加坚强,就像大雨过后总会看到彩虹,冬天过去了就是春天一样,我们总能找到支撑自己的办法。”
黎破晓自始至终都凝注着他苍白脆弱的面孔,她的心一阵阵疼痛,她的声音不由自主底涩痛起来,“我知道我不是你,我无法全部感受你的痛苦,你的恐惧,也许我所说的一切在你的面前只不过是一堆苍白可笑的废话,根本一点用处都没有。”
江俊夕闭着眼睛。
他单薄地站立在她的面前,额间散乱的黑发更加映衬的那一张面孔雪白如纸,他屏住呼吸,却无法阻止心中翻涌的难过。
“可是……沮丧害怕是没有用的。”
黎破晓的手轻轻地按在他的胸口上,感受着他的心跳,她忽然哽咽,“俊夕哥,我们还能怎么办呢?在这样的厄运面前,我们已经没有了第二个办法,因为我们没有了选择脆弱退缩的机会,我们无可逃避,我们只能坚强,你懂吗?”
“因为没有办法脆弱,所以只能坚强……”江俊夕僵住。
“对,就是这样。”
黎破晓低声说着,伸出手臂抱住他瘦弱的身体,将自己的头贴在他的胸口,倾听着他的心跳声,她眼里泪光点点,却依然温暖地微笑。
“你说过,香雪兰秋天长叶,冬天开花,即便是在寒冷的冬天,也会有美丽的香雪兰绽放,我们也应该有这样的希望,我会等待,而俊夕,还有那些像俊夕一样忍受痛苦的人,也会坚持着等待下去……也许就在我们呼吸的下一个瞬间,就有治疗艾滋病的特效药或者是疫苗产生!”
“……”
“而且,俊夕哥所害怕的事情根本就不可能发生,你不会忘记我们任何一个人,你在我们心中也绝对不是无足轻重的。”
黎破晓的声音在他的胸口响起,仿佛是要直接说给他的心听,“这个世上,我们可以忘记很多东西,但唯有爱可以永远铭刻于心,没有天崩地裂,没有海枯石烂,只有这样温暖安静的爱,默默支撑的爱,这样的爱,就像是我和俊夕哥,我爱俊夕哥那样简单。”
“……”
“知道我为什么要亲吻你吗?因为我爱你……”
“……”
“将来,我想要与俊夕哥结婚,就穿着洁白的婚纱,站在系满红丝带的树下,和俊夕哥结婚,这是必须要由俊夕哥替我完成的梦想。”
眼泪从江俊夕紧闭的眼角滚落。
他伸出手来抱住她,就像是一对彼此依赖的孩子,他们紧紧相拥,而这样短暂的瞬间,对于他们来说,却足够让对方温暖到无以复加。
“还有一件事情呢,我想让你知道。”
黎破晓伏在江俊夕的胸口,破涕一笑,“俊夕哥你很幸福,你睁开眼睛,你就会知道,你拥有多少幸福。”
江俊夕慢慢地睁开眼睛。
眼眸因为闭了太久,那阳光刺入的感觉让他的眼珠稍微有些疼痛,然而,在他的视线清晰的刹那间,他忽然震惊地仰起头来。
一树随风摇曳的红丝带!
在教学楼下的高大梧桐树上,无数条红丝带随风摇晃,晃花了他的眼睛,在冬日的温暖阳光下,恍若无数面胜利的火焰旗帜。
充满生命力量的红颜色的丝带,绑满了整棵梧桐树的枝枝杈杈。
江俊夕的喉咙一阵哽咽。
“他们在那里。”
黎破晓笑起来,手指向了梧桐树旁的教学楼,含泪的笑容宛如冬日里的香雪兰,充满了希望和灿烂。
他扬起头朝着高三的班级看过去,终于发现,几乎每一个窗口,都有着许许多多的同学,一双双善意的眼眸含着宽容的笑意凝望着楼下相拥的江俊夕和黎破晓。
常青高中的梧桐树上,红丝带飘扬如火。
这些高三年级的同学甚至还有一些低年级的志愿者在一个短短的夜晚就被全部召集起来,他们为了一个叫做江俊夕的同学,一个被感染了HIV的同学绑了一树的红丝带。
因为那一抹红色的鲜艳,所以生命不再苍白。
因为那一条丝带的连接,所以生命不再孤单。
在这个世上,只要我们拥有生命,就拥有一种特权,一种活下去的特权,所以无论什么样的生命,即便是伤痕累累的生命,都是应该被尊重和热爱。
晓语:
当我们身边的一些人,在经历真实惨痛的人生时,难道我们就不能用一颗宽容和理解的心去对待他们?那些可怕的仇恨和敌意到底是从何而来?为什么我们总要在什么也没有做之前先学会绝望仇恨?一个人感受痛苦,两个人分担痛苦,一群人却可以战胜痛苦。
当死神绝望的时候,就是奇迹降临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