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兰阁,名字是绾绾住进去后改的,位置靠东,临水而建,既有通往园外的小桥,也有个小码头,方便交通往来。
如今绾绾打理着许多产业,事务繁多,需要经常出入,也多有文书账册来往。
这里其实是个半独立的大院子,院中还有不少厢房。
之前同里镇上那个月湾茶肆已经停掉了,十二个小娘子跟在绾绾身边,既帮着做事又算学习,都住在这里。
院子北墙外,也有一排厢房,厢房前面还开辟出一个演武场,住着二十四个少年郎,也就是原来茶肆中那些小厮。
平时请了先生教他们读书,至于武艺军阵什么的,他们本来就有基础,而且禁卫班直也能指教一些。
绾绾出外时,他们就随扈负责安全,虽然招摇了些,却很有必要,也没人敢说什么闲话。
别看他们年纪都小,可寻常三五十个汉子都未必是他们对手,赵孟启又特别为他们配备了制式兵甲,还正式列入东卫编制,给了个‘特务连’的番号,这样于公于私都没人挑得出毛病,就算吴潜也仅仅嘀咕了两句,然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赵孟启独自走进院子里,来到一座三层阁楼前,云娘几个小丫头在门前晒着太阳看书,一个个都很专心,连赵孟启来了她们都没发觉。
“别在阳光直射下看书,对眼睛不好。”赵孟启出声提醒。
云娘几人闻声,赶忙起身施礼,但也没什么拘束感。
“殿下您来啦,正好奴奴有道题不知怎么解,又不好去打扰娘子,您能给我说说么?”
云娘皱着鼻子,似乎苦恼了许久。
赵孟启被她这样子逗得一乐,接过她手中的书。
书不厚,一百多页的样子,封面写着新式初级数学第一册。
这是赵孟启利用还没被自己完全丢掉的小初数学知识,结合此时已有算学书籍,与一群精通数算的士人共同编写的。
还不完善,暂时也只有第一册,打算用到蒙学和军中做教材,数字和符号都是直接套用后世的,还加了标点,用的横版。
不是说不能做一些更改,只是赵孟启照顾自己的习惯,充分发挥拿来主义。
何况,宋人对文化知识还是比较宽容的,没有绝对不接受外来文明产物的说法。
“就是五十六页,第二题。”云娘踮脚探头虚指着。
赵孟启翻到页数,“设问,有甲乙两军相距240里,同时出发相向而行,甲为骑兵,速度为40里每个时辰,乙是步兵,速度为20里每个时辰,多少时间相遇?”
解题很简单,但要教的是思路,“……也就是两军共同完成这段路程,所以两者速度可以相加,再用路程除以相加后的速度……”
赵孟启讲得很耐心,几个小娘子听得也很认真,频频点头。
最后都明白后,云娘不禁有些懊恼,“原来这么简单啊,奴奴真是太笨了……”
赵孟启失笑,安慰道,“没有人是天生笨的,只要有耐心,虚心学习,总是会进步的,不懂就问,有疑惑就多查证,别凭着一知半解就急着下论断……”
过了过为人师表的瘾,这才慢慢走进了阁楼中。
绾绾起居办公都在二楼,赵孟启走进她书房后,见她伏案一边翻看账册,一边拨打算盘,时不时也在纸上记录演算什么的。
都说认真工作的男人很有魅力,其实女人也一样,起码赵孟启就觉得此时的绾绾格外好看。
站了小半会,赵孟启才轻咳了一声。
绾绾侧身回首,绽出笑颜,“你来啦,等我一会,把这期账对完。”
“恩。”赵孟启点点头。
绾绾又陷入工作状态,赵孟启也随手捡了一份文书。
一看,是物流公司月报,就仔细翻看起来。
物流公司是由田成光在主理,他原本就负责奉化军的后勤,现在物流业务才起步,并不复杂,章程运作也是以军中制度为基础改进调整的,所以田成光管理起来并不是很吃力。
成立三个月来,物流公司上上下下有一千多人,八十多艘大小船只,并且已经在平江府各县都建立了货仓网点,另外主要承接的就是平江府往临安的公私客货运。
虽然离盈利还远,但反响还不错,尤其是客运,经过针对性改造的舱房,很受商绅欢迎,又采用的是定期发船,尽量定时到达,令许多人减少了临时找船的烦恼。
货运方面,得益于平江城工商的异常繁荣,也发展得还不错,起码与临安这条线绝对是能赚大钱的。
赵孟启给物流公司的指导意见是,争取一年内,覆盖两浙地区所有州县,两年内,辐射到全国重要州城,五年内在全国大多数能通过水路到达的州县设立网点,并开通路线。
看起来难度挺大,可是就眼下大宋的实际疆域来说,到最远的四川和两广也就两千多里,一个走长江,一个走海路,还是有实现的可能。
看完后,赵孟启对物流公司目前的经营状况和发展态势还是比较满意的,这里面自然少不了绾绾的努力。
放下月报,不经意间又望向绾绾,见她案上放了一个厚陶茶缸,相对于宋人日用茶盅来说,真的是缸,能装一斤水呢。
赵孟启心中暗笑,没想到以往对茶道无比讲究的人,如今也这么‘粗鲁’的喝茶了。
移步上前,探手摸了摸,他发现茶缸已经凉了,便取了过来,倒掉里面的冷水和茶叶。
然后换了茶叶,提着热水壶倒上水。
别奇怪,真的是热水壶,也不是赵孟启的‘发明’,而是宋人在百多年前意外发现才有的。
当时一个叫做张虞卿的士大夫,偶然得到一个黑色古陶瓶,一开始他拿来放于室内,灌上水做插花瓶,到了冬天的时候,为了防止水结冰撑坏瓶子,晚上前都要把水倒掉。
但是有一天他忘了这茬,第二日起来一看,其它器物盛装的水都冻结了,唯有这个黑瓶子里依然是常态水。
大感惊讶之下,张虞卿倒了热水进去试,发觉确实能让水温保持很久。
从这开始,他就把这瓶子当成了宝贝,和友人出外游玩也带着,等用的时候倒出滚水,别人才知道这个秘密。
后来有一天,他家仆人喝醉了,不小心把这个瓶子摔破了,才发现瓶身竟然是双层,并且中空。
等这事传出去后,被人写进了书里,有人就根据描述试着制作,发现虽然没有传说中效果那么好,也确实有还算不错的保温效果。
这玩意,烧制起来挺麻烦,有用但性价比不高,用的人不多,而后也有人做了改进,瓶身依然中空双层,底部加个金属的底盘,里面放上炭火,用的人就多了起来。
宋代建筑大多是木质,为了防火,书房之类存放书籍文档的地方,是严禁烟火的,因此绾绾用的是前一种。
应该是灌装不太久,水温还行,八十多度还是有的,泡个散茶是一点问题都没。
赵孟启把热腾腾的茶放到案上,恰好绾绾也做完了工作,见此不由笑着捧起茶缸,手上暖暖的,笑容也是暖暖的,心里更是暖暖的。
“我有点后悔了。”赵孟启有些懊恼。
绾绾微愣,桃花眼中浮出不明所以,“什么?”
这茫然的神情在绾绾脸上可不多见,有种别样的可爱,赵孟启忍不住弯指在她琼鼻上一刮。
“我是说,后悔把这么多事情压在你身上,让你整天忙忙碌碌,不得片刻闲暇,不然的话,你也能和菫娘朵娘她们一样,无忧无虑开心快乐。”
“嗯?就这个么?”绾绾假嗔着飞了赵孟启一眼,“人与人的快乐又不尽相同,能每日有事做,我就感到很快乐啊。”
赵孟启无奈苦笑,“你呀,天生就是劳碌命……”
其实他心里也明白,绾绾如此用心努力,一来她性格确实如此,二来,大概也是对奉化军上下那份责任感吧。
以前,她找不到更好的法子,可即便是抛头露面,即便是为人耻笑,她也尽其努力赚钱,只为让那些遗孤能多吃上一口饭。
要知道,她其实也是世家后裔,骨子里更是骄傲至极,可为了这份责任,却愿意放下骄傲和自尊。
这样的绾绾,哪里有错了?
想不通为什么赵孟启喜欢她,在某些人口中就是下作了?
而赵孟启想不到的是,即便到了八百多年后,还有这样的人,能逮着这点狂喷。
或许,即便赵孟启知道了也只是笑笑吧,反正他从来没自认是什么高尚的人,也不屑于做那些人口中所谓高等人。
“你自己不也一样?也不看看现在都黑成什么样子了?”绾绾含嗔带笑。
赵孟启摸摸脸,随即耸耸肩,“看来,咱们就是天生一对,哀贱夫妻苦命鸳鸯。”
绾绾抬手拍打在赵孟启手背上,“瞎说什么呢,宠位不足以尊我,而卑贱不足以卑己。”
“哈哈,也对,傲人不如者,必浅人,疑人不肖者,必小人。”
赵孟启笑得很畅快,虽然二人这对话,很是莫名其妙。
两人默默对视,半晌过去,绾绾似乎看出了什么,“怎么了?可是临安传来什么消息?是官家要为你娶亲了么?”
绾绾的心思真是敏感,即便赵孟启脸上并没有露出什么蛛丝马迹,还是被她察觉了。
“什么都瞒不过你。”赵孟启苦笑,摸摸鼻子,“其实也未必,可能只是我瞎猜,不过即便如此,你也不比太过担心,我说过的,我命由我不由天。”
赵孟启其实也没打算瞒着绾绾,因为这种事如果真的发生,那肯定不会是什么秘密,很快也会传到她耳朵中。
他不担心其它,就是怕绾绾知道后胡思乱想,所以想着先打打预防针,只是还不知道怎么开口,就被她一语道破。
绾绾神情很淡然,如果忽略她微颤的睫毛,“这不是迟早的事么?你是皇家独苗,早日诞下子嗣也是众望所盼。”
“那你可说错了,半月前,阎昭仪,不对,过不了几天就该改口阎贵妃了,她顺利诞下一名龙子,六斤六两,听说很健康,只是暂时还保密着,等满月了才会宣告天下,也就是说,我有弟弟了,七弟……”
按宋人习惯,儿女一般是分开排行的,但赵孟启任性,就爱用自己的习惯排。
“真的是儿子!?”绾绾讶异,眉间蒙上了一层忧色,“那这样的话,你就更不能任性了,以后做事千万莫要恼了官家……”
赵孟启知道她在担心什么,特意笑得很坦然,“你放心,我又不傻,能避免的麻烦自然会设法避免,直到有一天,谁都无法动摇我分毫,倒是我有些担心你,以你的心智,当听到什么不好的消息时,或许不会做傻事,但心里肯定会难过。”
“我今天想要和你说的还是那句话,不管发生什么,有什么风波,都请相信我!”
说这一句时,赵孟启特意捧起了绾绾的脸,说完,趁着她还在愣神,霸道地印上了她的唇。
一往情深深几许?
苍天或许知道,只是他不语。
良久,两唇才分,这对男女仿佛将被渴死的鱼一般,忙乱的大口呼吸着。
等二人都平复下身心,赵孟启说道,“这次回临安,大概要待上许久,平江府这边有吴公在,我是没什么好担心的,产业上你照看着,我也很放心,只是希望你别太过劳累,能分担出去的事,就尽量分担,你做好掌总就行了,还有出行一定要谨慎,这世上总有些心肠恶毒的人,像毒蛇一样藏在暗处,你千万莫要给他们可趁之机,这个牌子给你,有事随时召唤人手,东卫也好,马行司也好,留驻的殿前司也好,都信得过,我也和他们交代过了,你也不要担心有什么不好的影响,天塌下来也有我扛着,只要你安好,一切才是安好,明白么?”
赵孟启啰啰嗦嗦,绾绾却默默的,只看着他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