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晁错从墙上被取下来的时候,他依旧是保持着双手往上的模样,那双手根本就放不下来了。
事实证明,当初负责修建长安城的阳成延,还是很较真的一个人,完全没有偷工减料,厚德殿的墙壁上是有钩状的装饰的,这是赵国风格,普遍是用来放刀剑长矛之类来彰显武德的。
挂人大概还是第一次。
当近侍们来帮着晁错下来的时候,晁错内心复杂,几乎说不出话来,要是再来晚一些,他大概就真的成了厚德殿的标本。
两个甲士扶着精疲力竭的晁错,离开了皇宫,扶上了马车,令人将他送回自己的府邸去。
当晁错回到府邸的时候,门口居然还站着几个官员。
这些人看起来都是格外的焦急,晁错不是被请到厚德殿去的,他是被两个甲士给拖着去的这么一去,就没有了音讯,御史府的官员可都是吓坏了,他们不敢去皇宫门口等待,只敢在此处等候。
「晁公!!」
几个人上前,看到晁错活着回来,他们还是松了一口气。
几个人手忙脚乱的扶着晁错进了内屋,又扶着他坐下来,晁错浑身都是那般的酸疼,两只手几乎要废掉了,再也没有原先时日里的趾高气扬。
「您这是受了刑?」
周禹有些狐疑的询问道
晁错清了清嗓子,「非刑也,陛下爱我,对我有诸多期盼,故而以老师的姿态来教导我…这是陛下的恩德!」
「陛下圣明!!」
在坐的几个那都是法家的鹰犬,哪怕下一刻刘长就要拉着他们去腰斩,估计他们也不会有任何的不满。
周禹问道:「那陛下有什么教导呢?」
「往后啊,我们得改变思路了…虽然天下女干贼甚多,但是陛下仁慈爱民,始终将民视为头等大事,我们还是要多在意地方百姓的情况,多对付地方的官员…长安里的这些人,等收拾完了地方上的害虫再来对付吧!」
周禹说道:「晁公!一个县衙的官吏所带来的危害哪里能比得上庙堂里的女干贼所带来的危害呢?既然是要保民,当然还是以上层为主…若是庙堂内晴朗了,地方的官吏不必治理都能肃清,可若是庙堂里有大害,地方无论如何都是治不好的…身为人臣,当以直为先,何以惧之?」
若是往日,晁错肯定会很赞同他的话,因为这些话正是晁错平日里挂在嘴边的,可是此刻嘛…他瞥了周禹一眼,你有骨气,你不惧,出了事被挂起来的又不是你!!!
晁错的确不怕刑法,他铁了心要做的事情,哪怕皇帝再三警告,说你再做要砍头他都要去做。
晁错怕的是丢了自己的官位。
只有在三公的位置上,他才能施展自己的抱负,才能收拾那些内外的女干贼,才能让诸多女干贼畏惧…若是没了三公之位,他连申屠嘉都对付不了,何谈治理天下呢?…
他认真的说道:「陛下已经很生气了…若是我们继续盯着朝中不放…只怕我们原先所做的都白费啊。」
周禹毫不在意的说道:「原来您是担心自己被罢免爵位啊!敢问晁公,您为什么要担任三公呢?」
「是为了治理天下,让女干贼无处遁形!」
「若是不能做到这一点,陛下便是让您担任二十年的御史大夫,又有什么用呢?!」晁错一愣,活动了一下自己酸痛的手臂,猛地咬着牙,「你说的对!!」
晁错的眼里冒着一丝凶光,「尸位素餐非我愿也!当以为君王成就伟业,死得其所!!!」
他周围那几个鹰犬也是纷纷叫道:「真该如此!!」
就在这个时候,有甲士迅速跑了进来,晁错府内有不少甲士,都是刘长安
排的,他们日夜跟在晁错的身边,防止有人狗急跳墙直接刺杀三公。
先秦的游侠之风尚存,还活着的刺客也不少…这些人当初有刺杀君王的记录,刺杀三公对他们来说反而是一个扬名天下的机会,反正晁错这名声很臭,
「晁公…门外有人拜见,自称是太子舍人冯唐。」
晁错眯起了双眼,
「太子舍人?这大半夜的…他来找我做什么?」
「告诉他…我已睡下,让他改天再来!」
甲士即刻离开,晁错看着那几个官吏,正要吩咐什么,就听到门外传来了叫喊声,片刻之后,门被端开,四五个人直接闯进了屋内。
晁错下意识的想要拔剑,可双手剧痛,却又拔不出来。
其余官吏纷纷拔剑,护在晁错的身边。
闯进来的自然是冯唐。
冯唐笑呵呵的看着晁错,「晁公啊…太子下令要你去见他…你居然敢违令不去?这是什么罪行?」
「今日陛下才处置了一个伤甲士的…你知法犯法…强行闯进三公府邸,这又是什么罪行?」
冯唐却笑着回答道:「我奉太子之令前来甲士居然敢阻挠,我殴打他们,这是不触犯律法的…至于闯进三公府邸,你抗旨在先,我只是按着命令办事而已。」
晁错看了周围的几个官吏,还是识趣的让他们放下了武器,「既然是太子殿下要见我那就请您带路吧!」
深夜,太子府内灯火通透。
刘安一脸严肃的坐在上位,门客们手持火把,站在府内的各个角落,当晁错被拉到这里来的时候,就看到了这一幕,晁错不屑的笑着,他可不会被这些东西吓到,就是太子在府内弄个鼎要烹了自己,自己也不会有半点惧怕!
「臣拜见殿下!」
晁错大礼拜见,刘安冷漠的看着他,示意让他坐在自己的身边。
晁错大摇大摆的穿过诸多门客,坐在了刘安的身边。
刘安盯着晁错,「我知道您为什么如此有恃无恐…您不怕死,也不怕刑法,没有成家,几乎没有什么弱点…我也不可能真的杀死你。」…
「殿下言重了…臣向来敬重殿下。」
「可是你不要忘了…我是储君啊,所谓人死而政息…你知道吗?我一句话就能让你现在做的事情全部白费…」
晁错依旧没什么惧怕,他笑着说道:「我所做的事情,都是为了君王,都是对君王有利的事情,若是您身为君王,又怎么会去做对自己不利的事情呢?就是为了报复我这个冒犯您的臣子?这不值当!」
「是啊.哈哈哈~~」
刘安笑了起来,「可是我跟我阿父不同啊…我治的是黄老…我们黄老学派对君王有利的政策可不只是一个两个…比起你们法家只多不少…我得好好想想,如何推翻你全部主张的同时做到对君王更有利…」
晁错笑容忽然有些僵硬,又不动声色的说道:「若是殿下的主张对大汉更有利,便是推翻我的主张,我也认了,没有什么不妥!」
刘安挥了挥手,即刻就有人端上了饭菜酒水。
「我这次叫你前来啊,不是为了恐吓,更不是要杀死你…吏治,也是我最在意的事情…你虽然贵为三公,可若是遇到了今日这样的事情,难免还是会受挫…我这个人;你也是知道的…我是愿意去做事的,是愿意去革新的…倒不如我们一同来操办大事,整顿吏治,若是涉及宗室,我可以出面…」
晃错一愣,来这里之前,他想过很多,但就是没想过这个。
殿下这是什么意思??勾结我这个三公,这是想谋反??
「殿下为何想要帮我呢?」
「各取所需而已…你别这么看着我…我不是要谋反,我只是想要护住我的人而已。」
「这不行哪怕是殿下的人,若是犯了错,我也不能放过。」
「我没让你纵容…只是让你不要那么苛刻而已,就因为三个人在一起饮酒,你就把人给抓了,按了一个聚饮罪…这实在是有些过分,若是他们真的犯了大错,我会亲自处置…不过这些小事上,你完全可以不要那么较真。」
晁错迟疑了片刻,方才说道:「多谢殿下的好意…臣还有要事要操办,等忙完了手里的事情,改日再来拜见殿下。」
晁错甚至都没有吃刘安所准备的肉食,就匆匆离开了这里。
刘安将肉赏赐给了自己的门客们,在众人都离开后,身边只留下了冯唐和毛苌,刘安眯着双眼,「冯公啊…这厮并没有应答啊。」
冯唐一点都不急,只是抚摸着胡须,「无碍,我们又不是真心要拉拢他。」
「冯公啊这次因为您的劝谏,我可是放弃了杀死他的准备…若是事不成,我可是要问罪的。」
冯唐看起来信心十足,「殿下,我知道您想要为弟弟复仇不过,晁错这厮,若是就这样死在您的手里,实在是太可惜了,他性格是很恶劣,可他的能力放在庙堂,也少有人能匹敌…不过,任由他这般胡闹,也不是办法,所以,我们要替群臣处置他,替陛下管好吏治,帮晁错改邪归正……
毛苌摇了摇头,「这怕是不容易啊。」
「反正鱼钩是放下去了…晁错这厮是不会就此改变的…接下来,就等着看群臣被逼到走投无路…到时候,就是我们一石三鸟的机会!」
冯唐平静的说着,刘安笑了笑,「若是真的能收复晁错为我所用…三鸟变成一鸟那也值当。」
「臣既然答应了要为殿下抓来三鸟,那就一定是三鸟!」
刘长醒来,打了个哈欠,坐在床榻上,尽管太阳已经高高挂起,可他还是觉得有些困。
曹姝早已起床,床榻上唯他一人。
在近侍的服侍下穿好了衣裳,刘长就准备直接在殿内用饭,衣服都没有穿好,披头散发的,浑然没有一国之君的威仪。
「臣城阳王刘章求见!」
「进来!」
刘章低着头踩着小碎步走进了殿内,刘长暼了他一眼,不悦的说道:「这里又没外人,装模作样的!坐下来吃饭!」
「仲父…我已经吃过了。」
「我在你这个年纪,一天都是要吃六顿饭的!」
刘章一愣,迟疑了许久,还是没敢说自己其实比仲父大两岁。
刘章只好坐在刘长身边吃起了饭,刘长不急不慢的吃着饭,问道:「喜那个竖子如何啊?好久没有见到他了…学业还好吧?」
「唉…这个竖子不成器,在太学读了一年,就跑去了尚方…如今就在陈陶麾下当小吏…」
「这不是挺好的吗?总比四处游荡,惹是生非要好吧?不过,尚方的诸多事也很是危险,你要多告诫他,可不许冒险啊…」
「唯。」
叔侄两人吃完了饭菜,刘长抚摸着肚子,「说吧,大早上的就来找我,出了什么事?」
「昨晚,太子派冯唐闯进了晁错的府邸,将晃错带到了自己的府邸里,先是进行了恐吓,随即要求晁错对自己的人稍微纵容一些…提出可以帮助晁错来整顿吏治…」
绣衣府如今的实力到底有多大,没有人知道,毕竟这个府邸不受任何官员所管辖,直接对陛下负责。
经过了这么多年的发展,他们的实力已经变成了不可想象的。
尤其是在这个长安
长安对刘长是没有任何秘密的,完全是敞开了心扉的,什么事刘长都能最先知道。
「这竖子是在给晁错下套吧?」
刘长迅速做出了判断,「这件事你不必理会…冯唐这些人都是很稳重的,不会将太子引入歧途的…你要多留心季布那边的情况…沿路都要认真的照顾着,千万不能让他受欺负,不能让他挨饿受冻.」
刘章苦笑了起来,「季御史大概是已经知道了…每次他在路上没有住所,就会遇到过路的商贾给他提供饭菜,搭建营帐…每次遇到盗贼恶侠,都会遇到过路巡查的甲士亭卒.」
「知道就知道吧…难道我还能看着自己的舍人受欺负不成?」…
「仲父,还有一件事,我不知该不该说…」
「你说便是了,怕什么!」
「栾公在陇西多次辱骂陛下…说了很多批评陛下的话…他这…」
刘章有些无奈,绣衣府对这些还是极为敏感的,要是其他人敢当众辱骂天子,可能晚上就要被带走了…可这个人是栾布,弄得绣衣府也很为难。
刘长一愣,「他无缘无故的骂我做什么?」「就是不满陛下重用晁错,罢免季公…」
「哦,没事,让他骂吧!朕为人宽宏大量,群臣有不同的想法,应该容忍,不能因为说了几句坏话就抓捕对吧?」
刘章大声说道:「陛下英明!!」
「但是吧,你也得稍微留心…若是其他人造谣,以没有的罪行来辱骂朕!就给朕抓起来!!」
刘章当即明白了天子的意思,栾布例外,其他人就得抓!
送走了刘章,也到了朝议的时间。
刘长换了身衣裳,前往朝议。
刘长有一段时日不曾参与朝议了,可这次朝议还是要参与的。
因为这次的朝议是要罗列上一年的成就,高奏凯歌,讲述功劳什么的…陛下倒不是喜欢被人吹捧,也不是去查看自己一年的成就,他主要就是去查缺补漏,看看自己还有什么可以完善的地方,张不疑如是说道。
刘长坐在上位,群臣基本上都到了,除了某位太尉依旧没来。
这位太尉也不请假,不来的原因大概就是昨晚熬夜,现在还在床榻上不愿意起来,但是也没有人敢多说什么。
在张苍的带领下,群车说起了这一年的德政。
大汉的粮食产量再次取得了突破,尚方又做出了很多好东西,县学数量剧增,国库充实,有外王入京朝见,税收大增,历法乐律拟定完成,吏治清明,百家振兴。
反正都是些好话,不过,如今的大汉也的确是在发展之中,群臣这里的数据还是可信的。
刘长一脸得意的听着自己一年内的成就,嘴几乎咧到了耳边。
今年最大的成就,大概就是各地都实现了一个巨大的前所未有的突破,大汉从入冬至今,无人被冻杀。
当张苍自豪的说起入冬至今再也无人被冻杀的时候,刘长几乎忍不住的跳起身来。
「好!!!」
刘长拍了一下自己的腿,群臣也很识趣,急忙大拜,「圣天子在世!!!乃大汉之福!!乃百姓之福也!!」
刘长看起来相当激动,他总是对众人说起自己的志向,要让大汉百姓衣食无忧…食还不曾完成,可是有衣算是取得了重大的突破,从古至今,谁能像如今这样,在冬季可以保证没有百姓被冻杀呢?
这是从来都不曾实现过的,这样的盛世,如今就出现在了自己的名下。
刘长迫不及待的看向了司马喜,果然,司马喜正在奋笔疾书。
刘长忍不住仰头大笑了起
来。
「陛下!!臣有奏!!」
就在张不疑的歌颂着陛下无上功德的时候,晁错站了出来。
「你有什么奏啊?」
晁错认真的说道:「陛下,臣要弹劾八位位郡守,二十三位县令…他们隐瞒真实的情况,将被冻杀的老人定义为病死,善终…刻意营造盛世来献媚陛下!!此可谓是大逆不道!!欺君罔上…」
那一刻,整个庙堂都变得寂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