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节 未尽的尘缘

“在我生活的城市里，大街小巷，每一个角落，随处都可以找到乐趣。”

“茶肆装饰得十分奢华，栏杆前摆着花架，上面有各式各样的松树和桧树，枝干曲曲折折，像盘旋的蟠龙，四面的墙壁上挂着名家书画，装点出一派高雅的气氛。来自大江南北的上好茶叶不必说了，就算是八饼一斤的大龙团、十饼一斤的小龙团也可以尝到，不过那只有一掷千金的大豪客才有资格染指，我连见都没见过。我只能吃些不入品的泡茶、姜茶、宽煎叶儿茶。暑天的时候，茶肆还添卖雪泡梅花酒，或者是缩脾饮暑药之类的茶汤，用瓷盅漆托供卖，味道也不差，至于效力嘛，见仁见智。”

“如果不喜欢清谈，也可以到花茶坊去，比如说朱骷髅茶坊，楼上的雅座有很多美貌的歌舞伎，一边吃茶，一边听着曼妙的歌声，欣赏长袖善舞，时光一眨眼工夫就溜走了。不知不觉到了黄昏，腹中饥饿，一旁服侍的小厮可以代叫酒席，如果嫌花费太多，也可以叫几客精致的点心充饥，花色很多，就算来上十几趟，也不用担心吃重样。”

“还有一些高档的酒家，隐藏在市井深处，口口相传，并不当街招揽生意。店门口设红绿杈子，绯绿色的帘幕，檐下吊着贴金红纱栀子灯。进门以后，走过一条笔直的主廊，南北两边是一间间隔断的雅座，人来客往，灯火通明。再往里面去，亭台楼阁水榭什么的掩映在花木丛中，若隐若现，更有色艺双绝的伎女助兴，那些地方，吓，就算是朝廷的大官也经常来光顾。”

“没几个钱的穷人也能一饱口福，街头巷尾热热闹闹，随处都可以买到中意的小吃，像灌浆馒头，薄皮春茧包子，虾肉包子，鱼兜杂合粉，灌熬大骨，再粗鄙一点的有血脏，豆腐羹，熬螺蛳，煎豆腐，蛤蜊肉，熟齑笋肉淘面，花费不多，但都是打嘴巴都不肯放的美味。”

“吃饱喝足以后，到城郊闲逛也是一桩美事。”

“松江湖、春申湖、凤仪湖边有很多园林和花圃，夕阳西下，霞光似锦，在柔软的草地上散步，湖光山色尽收眼底。大大小小的荷叶盖满了湖面，看不见流水，岸边的树木疏疏朗朗，高的是白皮松和银杏，高大挺拔，树枝直插天空，像剑戟，还有柳树，垂下数不清细长的枝条，叶子像精心修饰的眉妆，矮的是黄杨，小叶，大叶，雀舌，瓜子，品种很多，扁平的叶子绿油油的，有一层蜡样的光泽。”

“在更远一些的护城河里，总可以看见精美的游船，听见悠扬的管乐歌声。这些船出自最优秀的工匠之手，雕刻精美，彩绘绚烂，行驶在水中如同在平地上散步一样稳当。每一艘游船都有个响亮的名号，比如说百花、七宝、金狮、琉璃、黄船什么的，其中最奢华的一艘属于城里首屈一指的大盐商，可以乘载五十多位客人，船身用香檀木雕刻而成，富丽堂皇，漂浮在水面上，就像一座移动的豪宅。”

“游船此外，护城河里还有很多小脚船，载送各色小商贩，贩卖菜蔬、水果、鸡儿、螺头、时花、美酒、羹汤、茶果之类，无所不备，应有尽有。游船上的厨子用绳子吊了竹篮放下来，跟小脚船上的商贩讨价还价，买来新鲜的鱼鳖螺蚌，做成美味的羹汤，让主人和宾客在欣赏风光之余再一饱口福。”

“人群聚集的地方，还有着各式各样的乐子可寻，比如说变戏法，傀儡戏，皮影戏，说书，耍杂技，放风筝，蹴球，射弩儿，演杂剧，数都数不清，不管是老的少的，有钱的或者没钱的，总能够找到自己喜欢的玩意儿，忘记生活的艰难，乐呵上大半天。”

“这就是人世，这就是红尘。”

……

碧霞子蜷缩在申元邛身旁，听他如数家珍，滔滔不绝讲着，陶醉于其中。她嘴角噙着淡淡笑意，就像戴着一张蹩脚的面具，申元邛能够感觉到，她对人间的一切不感兴趣，只是出于礼貌，才默默忍受他的唠叨。申元邛不觉沉默下来。为什么要对她说这些？是希望她改变主意，一起到人间去生活？也许他潜意识里是这么想的，但碧霞子是不会离开落花岛的，在她的心目中，修仙才是第一要紧的事。

他有点难过，下意识记起碧霞子说过的话，“炼成金丹，郎君服下就能立证鬼仙。我会向师父恳求，求她老人家网开一面，收你为徒，你我一同修行，有朝一日成为天庭的神仙，从此无忧无虑，与天地比寿，与日月齐光……”天庭有什么好的？神仙又怎样？他骨子里只是一个凡人，一个俗人，只有在人间才能获得最大的乐趣。

碧霞子低低唱了起来，她的声音甜美悦耳，稍带一丝沙哑，让人的心茫然若失：“踏歌蓝采和，世界能几何？红颜一春树，流年一掷梭。古人混混去不返，今人纷纷来更多。朝骑鸾凤到碧落，暮见桑田生白波。长景明晖在空际，金银宫阙高嵯峨。”

余音袅袅，近在耳畔，申元邛不仅痴了。歌词很浅近，碧霞子在委婉地劝解他，不要贪恋红尘的繁华，那只是转眼成云烟的幻梦。这已经是第二次了，上一次是什么来着？“心如一片玉壶冰，未许纤尘半点侵。霾却玉壶全不管，瑶池直上最高层。”他记得很清楚，一个字都没忘记，然而这阻止不了他要她。

申元邛忽然感到一种莫名的愤怒，他语气有些生硬，继续说下去：“……每个月都有一次月圆之夜，对我们这些凡人来说，八月十五中秋节是最重要的日子。那一天晚上，月色皎洁明亮，父母兄弟，阖家老小团聚在一起，在庭院里仰头赏月，闻着桂花的香气，分吃月饼，说说笑笑，共享天伦之乐。每家每户都这样，有钱人会登上高楼，摆开宴席，弹琴鼓瑟，闹腾到天明，穷困人家只好把衣服送进当铺，换几个小钱买些劣酒，聊以解忧。”

“你是不会了解的，在你的心目中，父母的养育恩情，兄弟姐妹的手足之情，夫妻间的恩爱缱绻，这些全都是未尽的尘缘，为了升入天庭做神仙，你可以把一切都抛弃，是不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