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氏君主,在外为诸侯,在内为公卿。
大宗正,掌邦周诸姬之事,负责一切祭祀。
在王宫之中,洛成第一次以天子卿士的身份见到了当今天子姬涅。
他是宣王的嫡长子,母亲是齐国国君的嫡女,昔年荒王烹杀齐哀公,诸侯厌弃,最后死于南山之中。
荒王无子,按照宗法序列,以宣王为嗣,承继大统。
为了修复与齐国的关系,在洛国的斡旋之下,宣王娶到了齐国的嫡女。
但是齐国对荒王深恨之,不仅仅要求上恶谥,还要求去掉他的王号,洛侯阻止了去王号的举动。
最终荒王没有被葬入王陵之中,而是直接暴尸天台。
这是要让上天用风雨雪电来惩罚他,用来赎回他犯下的罪孽。
洛成和现在的姬涅还有很亲近的关系,王太后齐姜是洛成妻子的亲姐姐,现在的洛世子与天子姬涅是亲表兄弟。
在目前的邦周诸侯公卿之中,能达到这个亲近程度的,大概只有姬涅的那些兄弟了。
百年多来,洛氏在王畿中的地位属于缓慢的下降,逐渐的从毫无争议的第一公卿贵族,下降到现在的顶级贵族。
虽然王畿之中,洛氏已经不是不可替代的氏族,但是历代天子还是不能忽视洛国。
因为洛国依旧是姬姓在东方最重要的方国之一。
晋、宋、洛、齐四国百年来愈发强盛,洛国向东逼得卫国迁徙,向北的邯侯、邢侯都是洛国附庸。
洛国与齐国之间,已经不仅仅是公室之间的联姻,卿族之间也在联姻,堪称牢不可破的联盟。
否则荒王烹杀齐哀公,怎么可能洛侯说和两句,就这么简单过去呢?
鉴于此,王室始终对洛侯保持着足够的尊敬。
这算是一场家宴,王太后齐姜、天子姬涅、王后申姜,王室中最尊贵的三人全部出席,这是对于洛成的一种重视,
洛成则带着自己的妻子洛姜参加这一场家宴。
曼妙的侍女在舞蹈,乐师们唱诵着华美的乐章。
“伟大的王啊,您永远享有天命的眷顾,您世世代代永享福禄与富贵,您像太阳一样大放光明。”
神圣的礼乐钟声丝竹之下,五人的心境却各不相同。
尤其是王后申姜,她是申侯的女儿,现在又是王后,身份之尊贵,仅次于王太后齐姜,但是她却并不快乐。
因为姬涅并不喜欢她,甚至将太子放逐到申国之中。
姬涅更加宠爱妃子褒姒,甚至私下里说过想要废掉她的后位。
这让她感觉到了危机。
她的后位如果被废掉,那么她儿子的太子之位必然是要被废掉的。
到那个时候,偌大一个王畿,何处才是他们的容身之地呢?
她的父亲是畿外诸侯,不可能因为这些私下里的传言就举兵反叛,所以她需要在畿内找到一个强援。
洛成就是她的目标!
而且她很有信心,洛氏一族,一向是宗法制度的捍卫者,历代洛侯都以维护周礼而闻名。
她甚至不需要做什么,她的儿子是嫡长子,洛成自然而然就会维护他的地位。
但她是个有智慧的女人,洛成不需要,不代表她就真的什么都不做,适当的释放善意是必不可少的事情。
王太后齐姜与妹妹很久未曾相见,现在正亲切的交谈着,对于洛成能够来到王畿之中,她是最欢迎的。
因为她认为洛成是真正的自己人,
比现在天子姬涅的那些宠臣都要亲近的多。
这些年王室的日子不好过,前代洛侯没能完成的改革大计,王太后齐姜寄希望于洛成。
“良人,姐姐很是看重你,看来这次王畿之行,能完成你的夙愿了。”
洛姜满眼柔情的望着自己的丈夫,她向来知道洛氏的男子,皆以素王为神,希望能够中兴邦周。
现在自己那贵为王太后的姐姐如果愿意给予丈夫更多的权力,那中兴邦周想必就更加简单了。
至于自己丈夫的能力,她从来没有过怀疑,从十几岁两人成婚以来,没有任何事情能够难得住他。
洛成轻轻握住妻子的手,轻声笑道:“王太后看重还不够,天子已经成年,没有摄政名义,王太后能出的力不算多。”
洛成的目光落到天子姬涅身上,他能感觉到,这位已经不算是少年的天子,果然不太喜欢自己。
天子姬涅确实不喜欢洛成,理由与王后申姜一样,洛成是宗法的捍卫者,而且注重周礼。
他认为周礼是对他的束缚,作为君主应该至高无上,而不是现在这样,对待一个臣子还要顾及很多。
历代洛侯都是大宗正,洛临在的时候曾经教授姬涅礼乐,姬涅顽劣,洛临自然对他较为严厉。
现在一看到洛成一板一眼,就想起洛临来,他自然不喜欢这样的大臣。
想到这里,姬涅决定秀一波骚操作。
“洛侯啊,你是姬姓的宗家强支。
从遥远的东方来到镐京辅佐寡人,按照礼节,寡人应当赐予你三公的高位。
但是三公之二已经赐予外父齐公与国丈申公。
虽然两位都不在王畿之中值守,但他们的公位寡人怎么能够剥夺呢?
这是不符合礼节的。”
姬涅一张嘴,洛成就知道他想做什么,心中暗自恼怒,脸上却带着和煦的笑容答道:“王上,臣实在是认同您的话,齐公与申公都是您的长辈,用尊贵的地位来表彰他们,是周礼所提倡的。
臣是大宗正,一定会将您的仁德在姬姓宗族之中广为流传。”
洛成暗忖,自己这番话说出来,就算姬涅本来有些不好的心思,至少也会收敛一番。
但是他不知道,蠢蛋的恐怖之处,就是你拐弯抹角说出来的话,他根本听不懂。
所以听到洛成的话,姬涅不仅没停下来,还在心中嘲笑洛成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说什么,
“先宣王时,虢武公勇于任事,众公卿贵族皆称赞他为文公之后又一宰也。
武公薨后,寡人任命他的嫡长子虢石父继承他三公的地位。
虢石父勤于政事,人品贵重,不慕名利,实在是寡人的洛文公。
寡人怎么能忍心剥夺他的尊位呢?
卿事寮中卿官已满,这些官职都不足以匹配你的身份地位。
寡人希望你能担任太史寮的长官,将国家的史册交到洛侯的手中,寡人才能放心啊。”
洛成正举杯的手一顿,面上一丝表情也没有,眼底不禁闪过一丝怒意。
姬涅用官职来打压自己,他并不在意,这不过是逞口舌之利罢了,对他接下来要做的事情造成不了多少影响。
但虢石父,为人奸佞乖张,善于奉承,贪图获利,实在是个大大的庸臣。
姬涅竟然用洛文公来作比。
这可是洛氏族中仅次于始祖素王的先祖。
姬涅自己可能不清楚,由于姬昭的存在,洛氏对祖宗的名声是极其敏感的。
所以今天他所说的,这是洛成不能容忍的!
王太后齐姜与王后申姜从姬涅张嘴说出洛文公,就感觉不妙。
他们齐国世代与洛国通婚,对于洛国对祖宗的重视程度很是了解,知道姬涅犯了忌讳。
“良人。”
洛姜有些担忧的握住了洛成的手掌,从手背上那紧绷的肉与暴起的青筋,她知道这件事洛成肯定忍不了。
果然,洛成轻轻反握她的手,松开长身而起。
仿佛心中半丝怒意也没有,依旧是那副完美的、风度翩翩的、任谁来也挑不出半丝毛病的礼仪,他向姬涅行礼道:“王上,先王曾经说过,对待圣贤要向对自己的父亲一样恭敬。
臣的先祖洛文公,是昭王息时期的重臣,一生功勋,昭王以经天纬地之能,赐谥‘文’,素王之后,一人而已。
您以虢武公作比,臣心中虽不快,但虢武公毕竟威名赫赫,有大功于邦周,臣便不复多言。
但虢石父者,谄媚祸主之辈,蝇营狗苟之人。
臣的先祖是一块无暇的美玉,虢石父便是路边随处可见的碎石。
洛文公如同那姣姣的皓月啊,虢石父只是野地中的浅水湾,有幸映照文公的影子,已经是上天赐予他的恩典了。
臣远不如先祖文公,尚且不愿意与这等人生活在一片青天之下,更何况文公呢?
王上,用虢石父这样的人与文公作比,是对功臣的羞辱,这难道是圣王的作为吗?
您的话是何等的神圣呢?
每一句都会刻在史书上,臣请王上慎言啊!”
王太后虽然觉得不妙,但完全没想到洛侯竟然会这么刚。
突然想起来前代洛侯也是这样,还有她从故事中听到的、那些没有见过的历代洛侯。
姬涅直接懵了,他没想到洛成会直接指着他的鼻子痛骂。
谄媚祸主之辈,蝇营狗苟之人。
表面上看这是在说虢石父,实际上是在说,你就是那个被谄媚的人,你还在那夸他,真是笑掉大牙了。
圣王?
你就是一个昏君罢了!
反应过来的姬涅瞬间从座位上跳了起来,指着洛成愤声道:“洛成,寡人是天子,你怎么敢如此放肆呢!”
洛成长身而立,毫不畏惧,朗声道:“王上!
臣是姬姓的大宗正,邦周的大臣,劝谏天子、维护大宗之长的礼仪,是臣的职责。
铲除奸佞、匡扶王道,这是素王传下来的祖训。
臣难道要抛弃祖宗的规矩吗?”
姬涅的鼻子都要被洛成气歪了,噌的一下拨出利剑指着洛成,怒吼道:“猖狂!猖狂!莫非以为寡人不敢杀你吗?”
洛成反倒面色平静起来,道:“先荒王烹杀齐哀公,先宣王无故错杀大臣杜伯,又杀害了司空与祝伯。
王上是上天之子,又有什么不敢的呢?
王上现在就要杀臣吗?
看来臣会成为九代洛侯中,第一个薨于天子宫廷之人了。”
洛成这一番话中,荒王与宣王的下场可都不太好。
尤其是齐哀公这件事,让王太后齐姜面上都有些挂不住,那可是她的先祖。
更不要说姬涅,面上当即就是一滞。
王太后齐姜连忙拉住姬涅的袖子,劝道:“王儿,洛侯是邦周重臣,不可如此无礼啊。
当年你被先王认为不详,是洛侯临向先王求情,你才没有被遗弃。
你们是相敬如宾的君臣,只是因为虢石父,才起了争执。
依本宫看,就让虢石父向洛侯道歉,君臣便可重归于好。”
姬涅手中握着剑微微颤抖,他即使再蠢,但是殷鉴不远,也知道有几个诸侯是杀不得的。
当年荒王烹杀齐哀公,导致诸侯心寒,最终他被畿内诸侯赶到南山之中自生自灭,竟然没有一人去救他。
宣王中兴邦周,声望兴隆的时候,滥杀大臣杜伯,杜伯之子逃到晋国,晋侯包庇了他,宣王就没有再过问。
这就是吸取了荒王的教训。
齐侯与晋侯尚且不能滥杀,况且这是洛侯!
在诸夏列国之中,洛侯是特殊的存在,这个家族的神异之事太多了。
甚至隐隐有传说,素王始终关注着洛氏!
某种程度上洛氏代表了邦周的天命,而且,九代洛侯尽忠王事养成的声望太高了。
今天他敢将洛成杀死在宫廷之中,明天诸侯就会对他群起而攻之,厉王、荒王就是他的下场。
所以,他怂了。
这时王后申姜也过来劝姬涅,温声道:“王上,洛侯也是一片忠心,激愤之语,都是姬姓宗亲,就这样算了吧。”
嘴上劝着姬涅,目光却神采奕奕的盯着温文尔雅的洛成看个不停,眼中满是惊喜的神色,“果然洛侯这样的人,才能够成为太子的后盾。”
这一番洛成的作为,让王后申姜更加看重他,这种能硬顶着天子怼的重臣,能有几个呢?
洛成本来是不想这么快就与姬涅起冲突的,但是今天晚上短短的接触,就让他对姬涅大失所望,连宣王后期昏聩阶段都不如,望之不似人君。
姬涅脸上青一阵黑一阵,重重的将剑抛下,冷哼一声就直接离开了宫室。
洛成就像是无事发生一般,平静地向着齐姜与申姜躬身行礼道:“王太后、王后,既然王上离开,臣也不便多留,这便回府中。”
齐姜有些歉意的说道:“洛侯莫要在意今日之事,王儿只是被虢石父暂时迷惑罢了,本宫相信有洛侯这样的忠臣、能臣,王一定能成为一个贤明的君王。”
洛成再次躬身行礼,“王太后如此信任臣,真是让臣感到羞愧。
臣的祖训便是尽忠王事,王太后、王后便是不说,臣也会多多规劝天子。”
“那就拜托洛侯了。”
王太后齐姜和王后申姜对洛成回礼。
洛成和妻子离开了王宫。
一场不欢而散的宴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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