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瞻眼底的笑极淡。
他的眼尾微勾着,那笑意似乎蔓延不到眼底,姜泠无法猜测对方此时的心绪——诚然,他的眸光着实幽深,神情着实晦涩莫辨。若换作从前,她或许会千方百计地去探寻步瞻的心思、去讨得步瞻的欢心,但如今……
她抑住眼底神思,看着身前一袭绯衣之人。
步瞻明明讨厌红色,今日竟也穿了件大红色的喜服。
如此艳丽的红,让她也有几分头疼。
步瞻将红盖头放置一侧,坐下来。
松软的榻稍稍一陷,登即便有酒气拂面。他身上的酒气很淡,却并不难闻。灼热的酒气与清淡的旃檀香交织着,将姜泠的身子裹挟。
她低下声,唤了句:“陛下。”
姜泠坐在花轿里,已然听见四方百姓的跪拜声,身前此人已是大魏的新帝,是她的夫君,更是她的君主。
听见这两个字,步瞻手上动作微顿。他未想过姜泠会这般唤自己,面上不免有几分讶然。却也不过是片刻,男人的神色又恢复如常,他垂下目光,停落在少女那张温顺清丽的面庞上。
步瞻向来不喜欢带着佣人,此时此刻,左右也没有下人。
他从一侧的妆台上取过一把鸾剪,“咔嚓”一声,剪下自己的一缕发。
见状,姜泠立马明白——他是想与自己结发。
成亲、结发、合卺……他似乎想要将那日未完成之事,从头到尾地与她再做一遍。
“新娘子”目光微动,从“新郎官”手里头接过那一把锋利的鸾剪。
姜泠本是盘着发,发髻精致而华贵,取过剪刀后,她用小拇指轻勾下一缕乌黑柔顺的发丝。这几缕发丝愈发衬托得她柔美可人,引得身前男子眸光又是一软,温和地看着她剪下那一缕秀发。
不知是不是夜色与灯火的原因,姜泠竟觉得身前之人的目光十分温柔。
“陛下。”
她将青丝递给他。
男人手指白皙修长,将二人发丝打成一个漂亮的结,结发便算是完成了。
下一步,便到了合卺。
看见那两杯合卺酒,姜泠忽然一紧张,她抿了抿唇,手指暗暗攥住衣袖。所幸步瞻并未察觉出异样,径直走到桌案之前,将那两个盛满了合卺酒的瓠瓜拿过来。
他一袭红衣,身形修长笔挺,步子亦是迈得极稳。
所谓合卺,便是成婚时新郎新娘在洞房之前,以瓠瓜盛酒。倒酒时先将瓠瓜一分为二,再于瓢中倒满喜酒。因喜酒以苦涩的瓠瓜作容器,合卺酒中便会掺杂着淡淡的苦味。这也寓意着新婚之后,夫妻二人同甘共苦、荣辱与共。
姜泠死死盯着那个被自己掺了药的瓜瓢,见对方递来另一瓢时,才将一颗心缓缓放下。
她手指纤细,接过那一瓢酒。
担心被对方察觉出异样,她敛目垂容,不敢多看步瞻一眼。
交杯时,她攥紧酒器,仰头一饮而尽。
酒液顺着喉舌一路滑下,辛辣间带着苦涩之意,令姜泠忍不住蹙眉,下一刻已弯下身形,猛烈地咳嗽起来。
这酒好辣。
辣得她满脸涨红,喉咙如同刀割般难受。
步瞻低垂下眼,看着她咳嗽完,尔后递来一方干净的帕。姜泠道了声谢,将唇角边的酒渍拭净。方一抬起头,便看见对方若有所思的一双眼。
没来由的,她的眼皮突突一跳。
夜色浓稠如墨,男人的眸子亦是一片漆黑。他似乎在思索着什么,目光中竟带了几分审视。这般冷冰冰的、如刀片一般锐利的眼神,让本就心虚的姜泠愈发受不住。她将方帕攥紧了,又放下。
就在这时候,耳边冷不丁响起一声:
“酒太辣吗?”
不知为何,步瞻的声音忽然冷淡下来。
姜泠只得小心应答道:“回陛下,臣妾……不大会饮酒。”
说这话时,少女眸光扑朔了几分。引得男人目光再度垂下,于她面上缓缓打量。
他的目光精细而锐利。
原本漆黑幽深的眸子,在黑黝黝夜色的衬托之下,愈显得深沉而逼仄。他轻轻挑了挑眉,看着她,慢条斯理道:“你方才喝得有些急。”
姜泠赶忙低下头:
“臣妾失态,还望陛下责罚。”
几颗酒珠从瓢中洒落,慌慌张张地坠于她火红的裙面之上。不等她拂手,晶莹剔透的珠子便顺着裙摆险险坠下,有声无声地,摔落在二人衣角边。
步瞻一直在审视她,未说话。
他未言,姜泠也不敢抬起头,但她能感觉到一直有一道锐利的目光,横亘在她身上。他似乎想要看穿她,看穿她全部的心思。须臾,男人轻笑了声。
“罢了,还要共饮合卺。”
步瞻的声音很淡,握着瓠瓜,欲饮。
姜泠刚松了一口气,却见对方右手忽然一顿。他将容器停在唇边,嘴角勾起一抹笑。
“你希望我喝吗,姜泠。”
她一怔,望向他。
“你希望朕喝吗,皇后?”
他如一只等待着猎物上钩的鹰,微眯起双眼,与她对视。
一望入那深不可测的眼底,她便感到一阵心慌。但在此刻,她于心中默默告诉自己,步瞻越这样,她就越要镇定。
于是她努力抑制住情绪,缓声道:“但凭陛下心意。”
“朕的心意……”
男人略一沉吟,忽然朝她勾了勾手。
“过来。”
姜泠不明所以,将身子挪近了些。
本来二人离得不甚远,短短的一段空隙,登时被二人的身形填满。可即便如此,步瞻似乎还不满足,他声音冷了冷,命令道:“再凑近些。”
再凑近些?
如何凑近?
不等姜泠反应,对方忽然伸出手,她腰上一紧,已被步瞻牢牢揽入怀中。
“皇后是不是忘了,新婚之夜,共饮合卺酒的规矩。”
男人的目光落下来。
“要不要朕教你,怎么饮这合卺酒。”
二位新人各执一瓢,由新郎官先饮,尔后新娘再饮。
一想到这里,姜泠一颗心“咯噔”一跳。
步瞻已命令:“抓住。”
“抓牢。”
他将盛满了合卺酒的瓠瓜递在她手上。
酒面清平,倒映出二人绯红艳丽的衣影。她不光手腕被人钳制着,整个身子亦是被那人牢牢禁锢着。对方眼睫垂下,一点一寸地打量着她的神色,须臾缓声道:“喝。”
瓢中,是她原本下了迷.药的合卺酒。
“陛下……”
“喝。”
她惊惶地抬起眼,腰上力道又是一重。那人掐得她极疼,几乎要将她整个身子就此掐断。少女蹙紧眉头,额上、后背上渗起一层细密的冷汗。
步瞻握紧了她纤细白皙的手腕,将酒器送到她唇下,抵住了她的嘴巴。
他眼中短暂的温情稍纵即逝,转而只剩下冷冰冰的一层寒霜。这样的眼神姜泠也曾在步府看见过——那日自己端着大红色的新衣回府,刚迈过门槛,便与对方这般对视。
而今日,他怒意更甚。
步瞻一手握住她的腰身,另一只手攥紧了她的手腕,逼着她,将面前这瓢酒喝下去。
看见姜泠如此反抗,步瞻愈发笃定——这合卺酒里头就是有东西。
男人冷笑一声。
他并不知晓酒里究竟放了什么药,是迷.药,或是毒药?是为了迷倒他,还是为了让他死?
他用酒器,强硬地撬开她的牙齿。
男人的力道极大,姜泠只觉自己的牙齿被抵得咯吱作响,终于,再一道苦意从口齿缝隙中蹿流进来。她“唔唔”地反抗了几声,愈发引得对方眸色一沉。
步瞻掐住她的下颌骨,把她狠狠抵在墙上。
他垂下眼,手上力道更甚,直到将她的嘴唇全部撬开。苦涩的酒水顺着喉舌一路沿下,她整个肺腑就要烧起来!
又苦又辣,身子骨更是被他掐得难受。
绝望、疼痛、窒息……种种痛觉如潮水一般铺天盖地地涌来,将她整个人尽数包裹。她说不出来话,酒水顺着嘴角流下,淌湿了她衣裙下摆。
步瞻还不放过她。
他冷漠地钳制着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在瓢里的酒水喝光后,又命令她:“舔干净。”
即便酒中是毒药。
即便是无解的、令人暴毙而死的毒药。
他也要她一点点,将每一滴为他下了毒药的酒珠,舔干净。
她喝完,男人随意将瓠瓜瓢扔至一边,压下身来。
“是迷.药还是毒药?”
他几乎是扼着她的喉咙,逼问。
姜泠斜靠在榻上,浑身散了力气。
见她不答,步瞻眸色愈发沉,他没有唤任何大夫,似乎也在等待着,她或是迷晕过去,或是中毒而死。
夜色深深,新婚帐内一片旖旎。
残烛吞泪,烈酒狼藉。
终于,在她僵死过去的前一瞬间,男人将她软绵绵的身形捞起。这一回,他的眼中带了几分恨意,对方咬牙切齿地看着她,冷笑:
“姜泠,你就这么想要离开我?”
“在我身边,就这般让你难受,就这般让你生不如死?”
“亏得朕还想着,朕还想着……”
他还想着,自己生平第一次,对一个女子生了几分好感。
他还想着,尝试着好好去待一个人,让她成为这天下最尊贵的女子。
他甚至还想着,去金善寺,将缺失的那生辰八字填补上去。
步瞻哂笑一声,将后半句话吞咽了下去。
姜泠未答,实际上,她也没有任何力气去回答他。
她只觉自己的意识在一寸寸,慢慢消散。
失去意识的那一刻,姜泠迷迷蒙蒙地感觉到,身侧之人伸出手,似乎探了探她的鼻息。确认她并未死去,步瞻又一挥袖,唤来下人。
“来人,传召。”
“皇后姜氏,怀执怨怼,德行有亏……即今日起囚于藏春宫,非诏——”
他顿了顿,夜色汹涌,男人面上神色清平。
片刻,新君冷声,道:
“非诏——永不得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