淫雨连绵,不知春去。
第一束天光落入皇城,街市早早地热闹起来。晴云轻漾,熏风万里无浪,自从年前那一场政变,新君改国号为“魏”后,整个国度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新帝上位,首先是治理南方水患,安置京城的流民。
尔后又减赋征兵,加强边关戍守。
就在半年之前,为了推广夜市,皇城自内而外逐步打破坊市制度,如今的皇城,已然比年前繁华上太多。
比街市还要热闹的,是今日的皇宫。
新帝即位年来,头一次选秀纳妃。
明懿年初夏,魏宫。
御花池的荷花开得正好,满池嫩色,一片清香。比接天莲叶还要清香娇艳的,是这一批进宫选秀的秀女。据说这是满朝文武大臣上谏,苦苦劝说了年有余,圣上才准了这次选秀。圣上一心忙于政事,无心于儿女情长,可开枝散、传宗接代的大事还是要做的。虽说如今青行宫已有一位太子煜,可皇室人丁稀落,终究不是件好事。
趁着此次皇帝松口,各朝中大臣纷纷挑选了族中优秀的适龄女子,送于魏宫之中。心中皆企盼着族中女郎能独得圣上青眼,也带着整个氏族一荣俱荣。
莺莺燕燕,自打宫门前经过。
这些都是各氏族精挑细选出来的姑娘,无论是样貌,或是气质都极为出挑,左右宫人已有许久未见到这般盛况,看着花儿一般的姑娘们,心中是既尊敬,又欢喜。几个管事嬷嬷引着她们,穿过一道道朱红色的宫门。少女们声音清脆悦耳,好奇地张望着宫中各处。
嬷嬷和善,边带着路,边给她们一一介绍。
“这是钟毓宫,这是灵华宫,这是静清宫,这……”
正说着,嬷嬷的话语忽然一顿。
周围的秀女们不禁疑惑侧首,问道:“许嬷嬷,怎么不接着讲了?”
众人正停在一处宫门前。
方才许嬷嬷道,再往前走不久,便是圣上的长明殿,眼前这座宫殿紧挨着长明宫,想来必是哪位独受恩宠的娘娘的寝宫。这明明是件称得上炫耀的事,许嬷嬷却是一脸为难,欲言又止。
见状,一名身穿着水青色衫子的秀女走上前,看见宫内一点灯光,她惊讶道:“这宫殿里头,似乎还住着人哎。”
她这一语,引来不少秀女的目光,她们都是第一次步入这皇宫,又正是十五六七岁天真烂漫的年纪,虽说面上都作出一副沉稳之状,打心眼里还是对皇宫充满了好奇与向往。
为首的几个不免问道:“许嬷嬷,这里面住的何人?”
不是说皇上从未选秀,也从未纳妃子吗?
踯躅片刻,许嬷嬷终于道:“此乃藏春宫。”
“藏春宫……”
秀女交头接耳,压下声音议论。
“藏春宫里住着的,不正是姜皇后么?”
对于这位姜皇后,众人略有耳闻。
她是前朝太傅姜闻淮之女,定西将军姜衍的亲生姐姐。在圣上还未即位称帝时,这位姜皇后便一直陪侍在圣上左右。看上去伉俪情深的一对夫妻,不知为何却在新君登基那日闹翻了脸。姜皇后在圣上合卺酒中下了药,惹得新君龙颜大怒……
“她在圣上酒中下毒,圣上为何未赐死她?”
“不是毒,是迷药。”
有人纠正道,“圣上宽厚,念着夫妻一场的恩情,未将她处死。而姜氏身上背有凤命,圣上也未将她废去,只囚禁在这藏春宫内,永远不能踏出宫门半步。”
闻言,人群中传来唏嘘之声。
“永远被囚.禁在藏春宫中,姜皇后真是可怜……”
“可怜什么,”水青色衫子冷哼了声,“她这分明就是自作自受,竟还敢在圣上酒水中下.药。”
此人是殷家女,名叫殷绫儿。她家底殷实,父亲是朝中右相,素日行为做事乖张,但无人敢上前置喙她。殷绫儿正说着,却有人悄悄扯了扯她的衣袖,见状,前者不免撇撇嘴,道:
“一个被圣上厌弃的女子罢了,有什么好怕的。”
藕花珠缀,将秀女们唧唧喳喳的话语送于风中,四下飘散。
秀女们正集结于御花池畔,长明殿内仍是一片不紧不慢。夏日炎热,宫殿内摆了许多大大小小的冰块,有宫人执着扇,将冷气送往桌案边。
桌案前,正坐着一名男子。
龙袍加身,乃九五之尊。
“报——”
边关战事传来。
“姜小将军大破东厥,连连收复丁渠、霞关、幽城座城池。”
闻言,一侧的谈钊大喜,侧首却见主上神色平淡,似乎对这场胜利早有预感。下人将军情呈递上来,步瞻垂眸快速扫了其上字迹一眼,紧接着蘸了丹墨,批了一字。
“圣上——”
又有人叩了叩殿门。
这回走进来的,是青行宫的萱儿。她见到步瞻,恭敬地一叩首,继而着急地禀报:“圣上,今日太子殿下不知怎的,劝了一早上都不肯去念书,如今正在青行宫闹了脾气,还摔了不少东西……”
要知晓,太子煜虽然年纪甚小,却极为聪慧懂事,尤其是在学业这一项上,从未让旁人多操心过。他今日突然闹脾气……想也不想,定然是跟今日新入宫的那一批秀女有关。
太子煜与圣上关系并不融洽。
明明是父子,二人却鲜少见面,见面时也俨然没有父子之间的亲昵。步瞻性子清冷,步煜甚至比他的性子还要冷上几分。太子煜知书达理,知礼守节,待所有人都很和善,唯独待他——那位囚禁了他母后的“父亲”。
小时候,他每每哭着要母亲,左右宫人支支吾吾地说,他的母后已经过世了。
直到一日,他无意间撞见几名下人的谈论。
他们说,是他最敬重的父皇,亲手掐着他母后的脖子,把她关在了藏春宫。
闻言,太子煜先是不相信,自己一贯敬爱的父皇,怎么会赶出这等冷酷无情之事?直到他亲眼看见父皇下令处死那几名多嘴的宫人。
他跌跌撞撞地跑过去,惨白着一张小脸,问那名身着龙袍的男人:“父皇……儿臣、儿臣的母后,如今身在何处?”
小孩子牙齿还未张全,说话奶声奶气的,身子也刚到他的大腿处,小身板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站不太稳。
步瞻垂下眼。
“她死了。”
不可能!
小皇子身形又是一晃。
他明明看见,明明看见藏春宫住了人,明明听见那些下人说他的母后就关在那里。他的母后怎么可能死了呢?
步煜还欲询问,却见身前的男人目光一冷。
“送太子回青行宫。”
他着急了,挥舞着一双小手,央求道:“父皇,儿臣不要回青行宫,儿臣想见母后!儿臣求您了,让儿子见一见母亲,就见她一面……”
照顾他的乳母经常说,太子殿下都不让人操心的,自记事起他就从未哭过。无论是背不出来书、被太傅批评,或是被同龄的小孩子开玩笑捉弄……
他从来都没有哭过。
这是他记事以来,第一次哭得这般伤心。
可无论他再怎么哭,再怎么央求,始终换不得父皇的一次回头。那一袭明黄色的衣影就站在窗边,他冷漠,决绝,不容人反抗,只留给他一个冷冰冰的背影。
从那以后,小太子也不允许青行宫的任何一个人提起他的母后。
他与步瞻之间,也有了一道深深的裂痕。
小太子头一次发了脾气,将平日里视若珍宝的花瓶砸得稀碎。只因今日早晨,他路过御花池,看见一排排衣着艳丽的年轻女郎。旁边有下人逗弄他:“太子殿下要有新母后咯!”
太子煜一下沉下脸。
他冷声,命左右将那名多嘴的宫人拖下去,打二十大板。
宫人连连求饶,素日里一向温和的小太子却冷着脸看他被拖下去。左右宫人被他吓坏了,皆不敢吭声。
看着这群莺莺燕燕,步煜忽然很烦躁。
摔碎了花瓶,他也知道自己不该这样出气,小小少年无力地瘫坐在一边,两眼空洞。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吱呀”一声门响,另一个少年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
“太子殿下。”
这是他的伴读,名叫戚卞玉,与他年龄相仿,也是整个皇宫里与他最亲近的人。
听见声音,太子转过头,看着她。
小姑娘生得圆乎乎的,像个糯米白团子,她知道太子不开心,硬生生地从另一边挤到他身侧,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他的脸。
“殿下不高兴,卞玉过来陪着殿下。”
她的声音软软的,“殿下为什么不高兴,是因为有新娘娘要进宫了吗?”
太子没说话。
他低垂着眼睫,兀自沉默了良久,忽然说了一声:
“我恨他。”
“殿下恨谁?”
“恨……我的生父。”
“殿下为何恨他?”
“他囚禁了我的母亲,使我们母子分离。”
说到这儿,少年攥紧了拳头,“我明明只与母后有一墙之隔,却不能在她身前尽孝,还要看着她日夜饱受折磨。卞玉,我不是一个好儿子,可他也不是个好丈夫、好父亲。”
看着身侧少年微红的眼眶,戚卞玉也觉得难受。她伸出手,轻轻扶了扶太子微斜的发冠,温声道:“殿下不要难过,您与娘娘会见面的。您要努力变得更厉害,以后才可以保护娘娘,保护殿下想要保护的人。”
两个小孩子靠在一起,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翌日醒来,新封的妃嫔名册已下达各宫。
听闻圣上并未面见那些秀女,单看着画像与家世随意圈了十二名女子。刚入宫的女子,大多都封了美人良人之类,位分最高的也就封个容华,唯有一个人——
步瞻听到“殷绫儿”个字时,朱批的手忽然一顿。
见状,宫人赶忙念起殷绫儿的身世。
谁知,圣上却全然不在乎这些,他甚至看都未看那女子的画像一眼,单单听着名字,一个“昭仪”便落了下来。
入宫后,绫昭仪也是格外会讨圣上欢心的。
不过短短两个月,又被加封成了淑媛。
只是在选封号时,殷绫儿本想挑个称心如意的封号,步瞻却垂眼,只淡淡道了句:绫这个字好,不必换。
绫这个字好在哪里?
殷氏不知道。
“可臣妾却觉得,这个绫字有些小家子气。”
皇帝忽然抬眼。
他的眼神虽是平淡,却带着一种让人无法反抗的威慑力,殷氏吓破了胆,忙不迭道:“臣妾也觉得绫这个字好。”
往后的日子,皇帝依旧待她很好,珠宝、绫罗、奇花异草……对她几乎是有求必应,格外耐心。但也只有殷绫儿知道,皇帝从不在她内寝过夜。
莫说是过夜了。
皇帝碰都未碰她一下。
他很忙,整日忙得不见首尾,有时候忙起来时,还喜欢叫她站在一侧研墨。
可殷绫儿不喜欢读书,也不会研墨。见她笨手笨脚的样子,步瞻也不恼,他轻搁下笔,坐在那里教她。
殷绫儿原以为,皇帝是喜欢自己的。
直到一日,她偶尔听见,藏春宫关着的那位如同废后的女人,单名一个泠。
殷绫儿慌了神,拼命翻找姜氏先前存在的踪迹。可宫里人都说没见过这位姜皇后,她在进宫那天,就被皇帝关在了藏春宫。
未经允许,谁都不许去藏春宫看望她,包括她的亲生儿子。
殷氏思前想后,终于想到了一个法子。
她小心翼翼地跟步瞻说,听闻藏春宫有一棵很大的桃花树,她想去看一眼。
本以为男人会冷声拒绝,却未曾想,他正执着狼毫的手微顿,片刻淡声应道:“如今是秋日,没有什么桃花。”
“可臣妾就是想要嘛,臣妾等不及了,就想看一看这后宫中最大、最美的一棵桃花树,臣妾想将那棵树移栽过来。”
步瞻眼中神色微动。
令殷绫儿意外的是,他仅是顿了一瞬,竟应了她的请求。
这天夜里下了一场秋雨,整座皇城在一夜之间冷下来。
藏春宫里本就没有多少暖炭,薰笼里的香也燃尽了,周遭愈发寒冷。
桌案前,稳坐这一名身形瘦弱的女子。
她穿着一身素色的衫,虽是被囚禁,面上却写满了安适。她手边已堆积了满满一沓画纸,如今她正将窗门敞开着,描画着院子里唯一那棵桃花树。
到了秋天,桃花都谢了。可即便如此,她还是很喜欢画那棵树,很喜欢画停在树上的鸟,停在鸟边的云。
若是不想再作画了,她便会抄一抄诗书,抄一抄佛经。虽说是闷在这密不透风的宫墙之内,但她也是从小被关习惯了,一个人也乐得个怡然自得。
姜泠垂眼,方欲落笔,门外罕见地响起一阵喧闹声。
起初,她还以为自己被关久了,耳朵出现了什么毛病。
姜泠转过头,问身侧的宫人。
“回娘娘,好像……是有声音。”
小宫人还未前去探察,绿芜忽然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
“娘娘,不好了!皇上他……他带着绫淑媛来了,说是要移栽咱们宫中的那棵桃花树。”
移栽桃花树?
姜泠微微蹙眉。
这年,步瞻莫不是脑子出现了什么问题?
他已是九五之尊,要什么有什么,别说是桃花树了,就算是金树银树元宝树,他也是想要多少棵,就有多少棵。
正疑惑着,尘封已久的宫门,终于被人从外推开。
姜泠攥着笔,不禁站起身。
年了。
她被步瞻囚禁了整整年。
谁想年之后,她再与那人见面。
竟是他带着新欢,来砍她宫中唯一的一棵桃花树。:,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