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氏颤声,道:“皇上何故、何故问起这个?”
钟毓宫的门虚掩着,从外透进来些幽幽的夜光,无端叫人胆寒。
皇帝显然不怎么满意这个回答。
他坐在那里,轻微的夜风将明黄色的袖摆拂了一拂,男人的周遭如有肃穆的光影环绕。殷绫儿自知无法将此事糊弄过去,身形微欠,小声道:
“是……臣妾今日是去了皇后娘娘那里。”
步瞻眸光微沉,凝望着她。
只见身前女子低下头,不知是不是被他惊吓到,纤瘦的身子骨竟还暗暗发着抖。她的眼眶红了一圈,尽是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回皇上,臣妾今日看院里头这棵桃花树有些病恹恹的,便去藏春宫请教了皇后一番。未能通报皇上,还望皇上……责罚。”
殷绫儿的声音结巴,话语之中漏洞百出。
她的话刚一说完,不知是不是错觉,殷氏感觉周遭又冷了几分。
殿内明明燃着上好的香炭,暖融融、雾蒙蒙的一层香气弥散,轻拂上人的眉梢,将那人的眼神浸得更阴寒了些。
“皇……皇上。”
殷氏看不懂他的眼神,只觉得他的心情极不好,那一道无声的、阴沉沉的目光,似乎在警告着她什么。
在警告什么?
皇帝在警告她什么?
是不准去藏春宫,还是不准去见藏春宫里的那个女人?
殷绫儿搞不懂。
可皇上分明是不在乎她的,他将那女人不闻不问地关了整整三年,如若不是对方身上还有着那一层凤命,皇帝早该将她休弃。可如今皇帝这种眼神,分明是在警醒着她——藏春宫,不是她可以踏足的地方。
殷绫儿趴在地上,吓得快要哭了。
她哭起来,柔顺的乌发披下,双肩一抖一抖的。好生梨花带雨的场景,皇帝却只是居高临下地睨了她一眼。他站起身,殷氏面前出现了一双华靴,龙袍的衣角险险坠着,轻悠悠拂于他的靴面之上。
片刻,她清楚地听到皇帝的话:
“殷淑媛身边的宫人不懂规矩,尽数打入役者宫,新调一批宫人到钟毓宫来,好生照顾殷淑媛。”
闻言,殷氏愕然抬首。
——皇帝刚刚说什么?
要将她身侧的宫女调走?!!
钟毓宫里,有不少她从殷家带来的心腹婢女,甚至有许多婢女是跟着她从小一起长大的。不等她反应,周围已响起一片哭声。一声声“陛下”夹杂着“娘娘”,在殷氏耳边喧嚣地炸开。
殷氏想哭,却又不敢哭。这是她进宫以来第一次见一贯清冷自持的皇帝闹脾气,吓得她浑身瘫软,双臂止不住地发抖。
他抬了抬脚尖,勾着殷氏的下巴。
“没有下次。”
“臣妾……恭送皇上。”
直到那一抹身影消逝在转角,殷绫儿才稍稍恢复了神志。院外的风声更喧嚣吵闹,刚移栽过来的那棵桃花树在冷风中摇曳着,好像下一刻就会枯死。
张公公的动作很快,不一会儿,便往钟毓宫调来了一批新的宫女太监。
为首的宫女叫萱儿,容貌清秀,身段高挑。对方对她的态度也是不冷不热的,俨然没有其余宫人那般赶凑着上前献殷勤。
殷绫儿惊魂未定,宫殿门口又响起一阵喧闹声,有人不顾阻拦,一脚将宫门踢了开。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您不能进去——”
殷淑媛从贵妃椅上站起身,只见一孩童率着乌泱泱的人马破门而入。他虽是年幼,身上却带着几分并不属于这个年龄段的稚气,小皇子锦衣玉冠,没一会儿身后的人便将整个庭院围起来。
“太子,你要做甚?”
殷绫儿大惊失色,“擅闯本宫内院,太子煜,你这是要造.反吗?”
小皇子与他的父亲果然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冷着脸时的神态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相对于步瞻的冷淡,他的眼中更有几分果敢与坚毅。
步煜连看都未看殷氏一眼,目光环顾了前院一圈。
见对方突然闯出,更是目中无人地未向自己行礼。不等她开口质问,只听身前太子指着刚从藏春宫移栽的那棵桃花树道:
“来人,给孤把这棵树砍了。”
此言一出,殷氏左右都骇了一骇。
殷绫儿甩开宫人的手,气极:“这可是你父皇送给本宫的桃花树,你敢!”
步煜根本不理会她,径直施令:“砍。”
他带来的那群宫人也根本不怕殷淑媛,得了太子殿下的令,嚯嚯地动起土来。
“住手!”
殷氏气得鼻子都歪了,匆匆跑到那棵桃花树面前,企图阻拦,“大胆,太子殿下,本宫是你的母妃!”
太子煜抬头与她对视。
“孤向来只有母后,没有什么母妃。”
言罢,他转过头,“给孤砍得干干净净,一片叶子都不要留下。”
此番大动干戈,想来势必会传入长明宫,可殷氏等了许久,也未听到皇帝的消息。她想派人去通传,却又有几分后怕。
“太子,你知不知今日之事,若是传到你父皇的耳朵里……”
“休要在孤面前提他!”
小皇子忽然厉声,斥道:“殷淑媛,孤并不知皇帝待你如何,也不想知道皇帝如何待你。但你给孤记住了,孤的母后,是大魏的皇后,是这后宫之主。你不过小小一个淑媛,胆敢以下犯上。即便皇帝不责罚你,孤也要罚你。”
“卞玉。”
“臣在。”
“按大魏律,目无尊卑以下犯上者,该当何处?”
戚卞玉走上前:“杖三十,罚跪宗祠。”
步煜冷声:“那就杖三十。”
面前的桃花树已被砍了一半儿,他看得心中烦躁,索性移开了眼。长夜萧索,宫灯更是寥落,夜空中送来清冷的风,小皇子步步走到殷氏身前。
他看着满面苍白的女子,一字一字:
“你若不服,大可去皇帝面前告孤的状。”
对方明明是个孩童。
他的眼神却格外锐利逼仄,俨然有了上.位者的影子。
这般阴狠的眼神,终于让殷绫儿明白了——他的母亲即使身在冷宫,不受皇帝待见,可他是皇帝的嫡长子,更是整个大魏的太子殿下。等若干年以后他大权在握,藏春宫那女人即便是废后,也会一跃成为大魏的太后娘娘。
走出钟毓宫,杖责声仍不断,那女人还在哭嚎,但步煜却没有什么心思去看她受罚。他厌恶这个地方,更厌恶那个跑去藏春宫打扰他母亲的女人,千恨万恨,他心头最恨的,还是他的生父。
迈过钟毓宫宫阶,他强撑的强硬之姿,登即软下来。
“殿下,殿下。”
戚卞玉满脸担忧,去牵他的手。
太子的手很冷,小姑娘的手却又软又暖和,她小心翼翼地牵住了殿下的手指,叹息道:
“您又莽撞了。”
他掌心有薄薄的汗,闻言,低下头,轻轻“嗯”了一声。
“卞玉,我又莽撞了。”
凉风袭来,小皇子顿了顿。
“但我忍不住。”
“我不是他,我不能容忍有人当着我的面,欺负我的母亲。”
说到这里,太子煜的声音很低,他的声音湿漉漉的,带了几分委屈。
小姑娘又攥紧了他的手,奶声奶气地安慰。
“殿下莫要难过,日后待殿下长大了,定会将皇后娘娘接出藏春宫。”
“可是我等不及了,”步煜转过头,眼睛里水光闪闪,“等我长大,还要好久好久。我一想起我的母亲还要遭这么久的罪,我就心如刀绞。卞玉,我好想见见她,好想亲口告诉她,您一定要等儿子长大。可是长大真的太久、太难了……”
小皇子低垂下脸,吸了吸鼻子。
“卞玉,我做梦都想长大。”
见他这般伤心,戚卞玉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只跟在殿下身侧,默默地陪伴他往青行宫而去。他今日责罚了殷氏,明日定要受步瞻的责骂。想到这里,小皇子耸了耸肩,自嘲一笑:
“被他责骂无所谓,只是我又要被先生骂了。”
头一回被太傅骂,是他在课上学习诗文,诵读到父母之爱时,小步煜执拗地用笔将其上的一个“父”字涂去。
太傅很凶,是个胡须发白的老头子。
但对方学识渊博,步煜很尊敬他。
“罢了,被先生骂就被先生骂吧,但我还想再莽撞一次。”
闻言,戚卞玉微惊,抬了抬首。
“殿下还要做什么?”
步煜垂下眼,短暂沉默。尔后如打定了什么主意,将身侧小姑娘的手松开。
“卞玉,你现在回去,不要跟着我,我要去做一件事。”
“殿下要做什么事?”
太子不答她。
冷夜凄风,他身形单薄,固执地走入这片长灯之中。
太子煜的突然出现,引起了长明殿不小的惊惶。时至深夜,桌案前的男人仍未歇息,他面前堆满了奏折,手边还放了一杯完全凉透了的茶水。
谈钊刚将药汤端进来,宫门前就传来一阵骚动。
步瞻头疼难遏,见到那碗热气腾腾的汤药,下意识地揉了揉太阳穴。
下一刻,便听见宫人惊惶一声:“皇上,不好了!小殿下他、他突然闯入长明宫了。奴婢们说什么也拦不住他,殿下的手上还……还……”
宫人不敢再往下说。
即便对方不说,步瞻也大致也能猜到个七七八八。他将手中奏折放下,目光清淡,朝窗外眺望一眼。
夜色浓稠,如同黑墨,乌沉沉的云倾压下来,叫人的呼吸有几分不畅快。
他看着跪在案前、身形瑟缩不止的宫人,声音平静:“不必拦,让太子进来。”
宫人:“……是。”
步瞻一个眼神,谈钊亦识眼色地退出长明殿。偌大的宫殿内只剩他一人,守着满桌的奏折与摇晃的孤灯。
没过多久。
太子煜拖着一把沉重的铁剑,朝那龙椅步步走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