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是大年三十。
每年这时候,步瞻都会在宫中举办宫宴,藏春宫周围的侍从会松懈一些,这也是姜泠极少数能踏出藏春宫的机会。
姜泠垂下眼,看着手边的各种小东西——三年来,她因是思念煜儿,闲下来时会为煜儿缝制许多小东西。从虎头帽,到平安符,再到小衣裳小裤子……姜泠为煜儿做了许许多多,却只能一直珍藏在藏春宫,到头来什么都没有送出去。
故此,即便知晓此举十分危险,她还是想放手一搏。
她实在太想念自己的孩子了。
绿芜事先给她准备了小宫女所穿的宫服。
青菊也提早踩了点,大约在黄昏日落,会有不少大臣进宫入宴,藏春宫的侍卫会被调到宴会那边。青菊为她准备好了麻绳,姜泠踩着墙阶一点点爬上去,她并不会翻墙,落地时候还险险摔了一跤。
这一跤,她摔得并不轻,所幸并未伤到筋骨,只是稍微蹭破了些皮。
她有些狼狈,拍了拍身上的泥土,朝外眺望了一眼,这一眼,顿时让她感慨良多。
她已有整整三年未出过藏春宫。
翻过这一堵墙,看着外头的天一点点阴沉下来,姜泠竟有种恍若隔世之感。冬天的夜晚降临得很快,没一会儿,夜色便将她娇小的身形包裹住,成为姜泠天然的荫蔽。
为了不使人认出来,姜泠特意让绿芜在自己的脸上动了些手脚。
她将脸涂得蜡黄,又将眉毛描粗了些,未涂抹桃花粉与口脂,小心翼翼地避开行人,朝青行宫而去。
她只想着,远远地看上煜儿一眼,只看看他如今是什么样子,长了多高。
她听闻那一夜之后,煜儿受了罚。他自请跪了宗祠,还抄诵了不少经文。一想到这里,姜泠心中隐隐作痛。母子连心,煜儿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肉,他在外头受了罚,姜泠被关在藏春宫里头,比他还要难受。
她本想去青行宫,远远地望上他一眼。
可青行宫门外围着重重侍从,姜泠根本溜不进去。她躲在一棵粗壮的树干后头,想了想,还是觉得先去宫宴上看看。
入宴的大臣很多,宫人亦有许多。
姜泠混在人堆里,低下头。
就在此时,一声又尖又细的“皇上驾到——”响彻整个宴席,众人闻此,恭敬起身遥拜,姜泠右眼皮跟之一跳,也随着众人福下身形,朝着那人拜了一拜。
步瞻坐在龙辇上,一袭明黄色的龙袍,神色依旧不冷不淡。
擦肩而过的一瞬,姜泠一整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所幸人群乌泱泱的,对方并未察觉到什么。
她躲在人群之后,等了片刻,也不见太子的辇车。
没有看到煜儿,姜泠却意外地看见了另一个熟人。季徵竟也被步瞻请入宫,在宴席上作画。她已有许久未见到季老师,对方仍是那一袭青衣雪氅,只不过似乎比先前还要清瘦些,也愈发有几分文人风骨。
姜泠站在原地,兀自看了会儿季老师作画,方一转过头,就听见宫人压低了声议论。
“太子殿下今年又未参宴?”
“是啊,平日大大小小的宫宴殿下不来也就罢了,竟连迎新春的除岁宴也都不参加。不过我听闻太子前些日子受了责罚,许是在青行宫养伤身子……”
步煜向来都不喜欢除岁宴。
他并不是不喜欢春节,只是单纯不想与那个人面兽心的父亲打照面。故此每年大年三十,他都是与卞玉在青行宫守岁。今年是步瞻登基的第三年,宫宴也办得十分热闹,听着从宴席那头传来的欢歌笑舞之声,太子垂下眼睫,不动声色地夹起一个饺子。
步煜不喜铺张,青行宫的除岁宴也办得比较简单。
他简单吃了几口,忽然觉得胸口处闷闷的、憋得十分难受,便放下碗筷,朝窗牖外眺望。见状,戚卞玉也顺着太子的目光望去,只见他所望的是藏春宫的方向,便知晓太子殿下这又是在思念母亲。
周遭沉默少时,太子煜忽然站起身。
戚卞玉微惊:“殿下这是要去哪儿?”
“我胸闷,卞玉,你陪我出去散散心。”
小姑娘撑了一盏灯,伴着太子,顺着甬道深处缓缓走去。
步煜性子清冷,平日散步时,也不喜欢有其余人陪侍左右,只叫上了卞玉。一人一路默默无言,只是走着走着,竟不知不觉走到了通往藏春宫的禁道,待太子反应过来时,已又另一人冲撞入他的目光。
那人从甬道另一侧而来,身上穿着宫娥的衣裳,走得很急。
太子煜不禁厉声呵斥:“站住!”
姜泠步子微微一顿,登时僵在原地。
只见一名男童冷着脸,自月下走来。他穿着锦衣玉带,头顶金冠,虽是年幼,却颇有老成之气。方才那一声虽是嗓音稚嫩,但却带着几分让人不敢抗拒的威严。
月色里,小皇子目光中带着审视,冷冰冰地打量着她。
“你来这里做什么?”
“奴婢……走错路了。”
自从那日殷绫儿耀武扬威地跑去藏春宫后,皇帝便下了令,通往藏春宫的甬道成了禁道,不允许外人随意踏足。
“这是禁道,”步煜看着她,一字一字,“擅闯禁道,当杖毙。”
他虽年幼,言谈却十分清晰,甚至还颇有条理。他的目光里俨然是上.位者之姿,让姜泠有些恍惚。
她没有听煜儿的话,径直抬眼,与他对视。
太子煜微微蹙眉,他不知对方为何要这般看自己,只觉那眼神中饱含了太多情愫,竟让他也跟着一愣神。一人目光交触的那一瞬间门,步煜只觉得一颗心猝然一痛,一时连带着呼吸亦停滞。
她的目光柔软,温和,还……带着一种莫名的哀色。
戚卞玉提着灯走过来,见太子面上异样,忍不住问了声。步煜回过神思,可心中酸楚亦未停止。他偏过头,不再敢去看姜泠,只道:
“罢了,你离开这里罢。今日是大年三十,孤不罚你。”
姜泠拢了拢衣裳,朝太子一福身。
“等等——”
她刚走出几步,身后孩童忽然唤住她。姜泠回过头去,只见对方的袖袍在风中摇摆着,看上去十分孤单可怜。
太子煜扬声,稚气的声音随着冷风传来。
“皇宫中有两条禁道,一条通往藏春宫,另一条是青行宫旁边的小山林,因为这条小道连通着通往宫外的护城河。你……下次莫要再走错了。”
闻言,姜泠微微瞪圆了眼睛。
她显然未曾料到煜儿会说出这种话,更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猜对对方的意思。连通宫外的护城河……煜儿这是想要她……
她没有敢往下想,用余光扫了眼站在太子身侧的女孩,收敛回神色,循着规矩低声道:“多谢太子殿下。”
冷风渐近。
女子的身形却愈行愈远,渐渐消散在这寒风之中。
小皇子站在原地,凝望着那道身形呆愣良久,久到卞玉忍不住扯了扯他的袖子,他这才收回目光。卞玉不知他在想什么,却能察觉到身侧之人的情绪变得有几分奇怪。太子沉吟片刻,忽尔道:
“卞玉,她是我的母亲吗?”
戚卞玉不可思议地抬眸。
“您说什么?”
“没什么。”
步煜低垂下眼,“我们回宫吃饺子罢。”
……
甬道两侧都是干突突的树,将风声送得很急。姜泠踩着月光走在甬道里,心跳得亦是飞快。
方才煜儿身侧有外人站着,她不敢与之相认,亦不敢径直走回藏春宫。如今回想起来,她后知后觉到一阵酸楚。离煜儿远了些,姜泠放缓了步子,抚着胸口,停在甬道一侧轻微喘.息。
回想起方才那一幕,她的眼眶中陡然蓄了泪。整个眼眶红红的,水光在眼睛里面打转。
在藏春宫里,她也时常能听见煜儿的消息。
宫人们说,煜儿早慧,步瞻更是将他教得很好。不过五岁,他就十分懂事听话。
他识大体,辨善恶,通诗书。
而且他不像他的父亲,不是一个没有感情的怪物。
想到这里,姜泠感到一阵欣慰。她扶了扶手边的树干,方欲往回折返,忽然听到一声:“谁在那里?”
这声音十分熟悉。
是谈钊。
姜泠赶忙捂住嘴巴,往后撤了几步,企图用粗壮的树干遮挡住自己的身形。
她蹲下身,可对方十分眼尖,依旧不依不饶:“是谁?”
紧接着,便是一阵脚步声。
谈钊发现了她,右手叩住了腰际长剑,朝她走过来。
他的身后似乎还跟着人。
横竖都是被他抓出去,姜泠心想,自己反正已经都是这副模样了,自然也不怕再被步瞻责罚什么。见她从树干后走出来,谈钊正欲拔剑的手一顿,旋即尴尬道:“皇后娘娘,是您。”
对方扫了眼她身上的装束。
“您怎么从藏春宫出来了?”
不等她回答。
从谈钊身后,缓缓走出一名男子。
他一身明黄色的龙袍,站在一片光与影的交界处,眼神淡漠,凝望着她。
时隔三年。
再度看见步瞻这种眼神,她仍会无端瑟缩。
“你想逃?”
他的声音很淡,叫人听不出来有几分情绪。
见他走来,姜泠下意识往后退,她抿了抿唇,下巴忽然被人握住。那人眸子漆黑,垂下眼,似乎想把她的心思看穿。
“时隔三年了,你还是这么想要逃走?”
姜泠呼吸微滞。
下一刻,男人已然松了手,面不改色地吩咐:
“抓回去。”
闻言,谈钊一时犹豫:
“陛下,抓、抓到哪儿?”
是藏春宫,还是……?
“长明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