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9章各自的意思
“大长老……”须卜迭尔金见大长老回来了,连忙上前迎接,躬身施礼,然后偷眼看看大长老的脸色,“……单于,怎么说?单于的意思是什么?”
大长老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摇摇摆摆的在狼皮褥子之上坐下来之后,又接过了一旁侍从送过来的热马奶,缓缓喝下之后,才斜着眼珠看了一眼须卜迭尔金,便垂下了眼睑,缓缓的说道:“什么意思不意思的?单于说了……他会考虑一下……”
“考虑?”须卜迭尔金瞪大了双眼,略有些迟疑的说道,“这意思是……考虑……还是不考虑啊?”
大长老闷了半天,也不吭一声,只是垂着眼睑,就像是快要睡着了一样,就差打起呼噜来了。
须卜迭尔金坐不住,屁股左边扭扭,右边也扭扭,扭得多了,忽然似乎忍不住嘣出去一个屁,“噗”的一声,在沉寂的帐篷内颇为响亮,气得大长老立刻都顾不得装睡了,眼皮一掀,三角眼一蹬。
“啊,叔,我亲叔诶……”须卜迭尔金连忙赔上笑脸,挥舞起皮袍的袖子左右扇了扇,似乎这样就能将臭味驱散一样,然后往前凑了凑,“叔啊,真要给点准信,要不……侄儿这上下老小,可就都完了啊!”
须卜迭尔金紧赶慢赶来到阴山,可真的不是为了听一句什么考虑考虑的这样囫囵的话语就可以心满意足的,他为了在高奴的自家部落,是真的着急要将这个事情给定下来,要不然始终无法心安。
匈奴当下已经不是两三百年前的强大光景了。
当年匈奴庞大的时候,想吃盐,就杀到东海边,玩一玩东乌桓的女人,顺便让东乌桓的人进贡盐,想吃鱼,就杀到大月氏,玩一玩大月氏的女人,再让大月氏的人上贡鱼……
这样的日子,虽然没有特别的文字流传,但是一代一代口口相传下来,确实是令人羡慕不已,也让须卜迭尔金很是憧憬。但是现在,眼见着自己部落的人要被别人上供出去,自己部落的女人要被别人去玩一玩,这让须卜迭尔金怎么可能忍受得了,怎么可能带着模糊的模棱两可的所谓“考虑考虑”,就踏上返程?
“叔!大长老!”须卜迭尔金说道,“你……你就看在我母亲的面子上……多少拉侄儿一把……给点准信……”
大长老嘴角抽了抽,然后似乎在须卜迭尔金的目光当中败下阵来一样,缓缓的说道:“单于……在犹豫……”
“什么?单于还想着和汉人赎罪?”须卜迭尔金不满的囔囔道,“他是我们匈人的单于还是汉人的官员?赎罪,他娘的怎么不用自家的人去赎!”
“混帐!这话是能说的么?”大长老三角眼一瞪。
“是……是……”须卜迭尔金口不对心的应答着,然后小声嘀咕道,而这个小声又足够让大长老能够听得见,“单于做都这么做了,还不让人说了?”
匈奴的政治制度决定了单于的地位并非像农耕民族的皇帝那么的高,更何况就算是农耕民族的汉人,有时候也会出现皇帝弱势被人揉来揉去捏着玩的时候,比如之前的刘协,就更不用说已经不再强势的南匈奴单于了。
大长老瞄了一眼须卜迭尔金,微微的叹了一口气。
匈奴的血性,似乎在越来越少。
若是在他小时候,这样的事情,还需要考虑么?像这样的事情,还只会留在口头上发牢骚?早就提着刀子去说话了!
而现在……
须卜迭尔金低声的继续嘀咕着:“要是……要是说没有赎罪的人就好了……”
“嗯?”大长老原本懒洋洋的坐姿直了些,转头看着须卜迭尔金说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须卜迭尔金有些慌乱,连忙摆手说道:“没有,没有,我那有说什么?”
大长老浑浊的眼底之下,潜藏的鄙夷之声越发的浓厚了一些,但是被他压在了拉达下来的眼皮之下,“有,你刚才有说。长天生的子民,现在都这么胆小了么?”
“……”须卜迭尔金绷着脸,盯着大长老,大长老也不动声色的盯着他。
过了半响之后,须卜迭尔金才缓缓的说道:“是的,我说的,我说……如果没有赎罪的人,那么就没有赎罪的这个事情了!”
“大胆!”大长老喝了一声,但是声音出乎意料的轻,似乎不像是在惊讶,也不是恐惧,而是掺杂了一些什么其他的情绪在内,就连大帐之外的护卫似乎都没有惊动。
“叔……我是说真的……”须卜迭尔金似乎豁出去了一样,继续说道,“你看现在我们匈人算什么?连那个狗屁羌人都欺负到头上来了!还有汉人,以前汉人算什么,就像是狗一样!而现在呢,什么赎罪?打汉人还需要赎个屁罪?要是真的这么说的话,那岂不是冒顿大王也要赎罪了?什么玩意!”
大长老静静的,什么也没有说,听完了须卜迭尔金的抱怨之后,忽然笑了笑,露出了一嘴的残缺不全的黄黑大板牙,“说的不错。”
“啊?”须卜迭尔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么说,大长老是支持我了?”
“支持你什么了?”大长老笑呵呵的,似乎兴致不错。
须卜迭尔金说道:“支持干掉那个赎罪的源头啊!”
“哦?”大长老嘿嘿笑着,“不错啊,你要干掉征西将军?很有勇气么……”
“呃……”须卜迭尔金咧嘴凑出一个难看且尴尬的笑,说道,“叔你真爱开玩笑……”
大长老笑着,但是笑容却很阴冷,“……我从来就不爱开玩笑……”
“不,不……”须卜迭尔金摆着手,说道,“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我的意思是干掉呼厨泉……干掉呼厨泉不就什么事都没了么……”
“蠢货!”大长老将脸一拉,沉声喝道,“原来以为你多少还有些胆识,没想到你竟然就是个废物!干掉呼厨泉,亏你还想得出来!杀了呼厨泉,好,就算是能够不用赎罪了,汉人那边也不会有什么意见了,然后呢?!你干掉了单于的弟弟!你认为单于不会放在心上?不会对你有些什么想法?你个蠢货!就算是外面的野狗都比你聪明!”
早在於扶罗找大长老询问意见的时候,大长老就已经想清楚这个事情了,如果说大长老他也支持於扶罗处决呼厨泉,虽然於扶罗未必会心甘情愿,但是於扶罗也未必敢将矛头指向当下势头正旺的征西将军,那么憋屈的怒火最后会流到哪里去?自然是之前赞同处决呼厨泉的人!
须卜迭尔金被骂懵了,瞪着眼珠子半天才反应过来,没错啊,大长老说的没有错!他原本想着只是干掉现在倒台的呼厨泉,毕竟呼厨泉现在就是一个软柿子,无权无势之下,谁都可以去捏几下,但是大长老这样一说,须卜迭尔金才猛然想起,这个软柿子依旧是单于的亲弟弟。
虽然单于於扶罗现在表现出来的情况似乎也不见得多么喜欢这个弟弟呼厨泉,但是人活着和人死了完全就是两码事,活着的时候只会看得见人的坏处,而死了之后就只会天天想人的好处!
现在干掉呼厨泉,十有八九於扶罗会捏着鼻子认了,但是之后呢?
谁能说於扶罗接下来不会找个机会翻旧账?
长生天也不能确保这个事情啊!
“……”须卜迭尔金也有些发傻,“那,那……我现在该怎么办?”须卜迭尔金是真没想那么多。
大长老摸着屁股底下的狼皮褥子,捋着有些韧,又有些柔滑的狼皮毛,忽然有些不着调的说道:“……知道这块皮是那里来的么?”
“呃?”须卜迭尔金完全摸不到头脑,但是下意识的回答道,“这个?这个不是叔你前两年的时候,在草原上打来的头狼的皮么?”
“是啊,是头狼的皮子……”大长老抚摸着,乌黑亮丽的狼皮似乎还能看得出活着的时候的这一只头狼的彪悍和健美,“头狼啊……一群狼啊,全靠头狼带,带的好,都有肉吃,带得不好……”
大长老摸着狼皮褥子,沉默了。
须卜迭尔金先是皱着眉,歪着头,琢磨了半响之后,忽然挺直了腰背,瞪圆了眼睛,死死的盯着大长老,连话都有些结巴了起来:“大……大……大长老,你……你的意思是……”
“我老了……你看我这牙……”大长老咧开了嘴,将黄黑残次不齐的牙床露了出来,“前些年还能啃两口肉,而现在……是肉在啃我咯……呵呵,呵呵……”
汉代的人,没有牙膏的。
有一些知识传承的士族子弟,多少懂得一些“鸡初鸣,咸盥嗽”的道理,但是也就基本上是漱口而已,有条件的再加一些青盐,就连嚼柳条都是在唐朝的时候兴起的。至于牙刷,那是差不多在元朝时代才出现的,因此在现在,口腔的不健康是汉代人最常见的毛病。
包括游牧民族。
再加上游牧民族吃肉多,肉丝什么的又更容易塞牙缝,所以在四五十岁的时候牙坏掉的比比皆是。
须卜迭尔金眨着眼,似乎有些糊涂,又似乎有些明白,迟疑着说道:“那……大长老,叔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啊……”大长老盯着须卜迭尔金,眼神幽幽宛如地狱的鬼火在燃烧,“我的意思是要看你是什么意思……”
“……”须卜迭尔金忽然沉默了下来,就像是大帐之内气压忽然降低了不少一样,气息渐渐的变得有些急促。
“……”大长老也沉默着,掀开半边眼皮看了看,然后又拉达了下来,遮住了眼珠子,也不知道在眼皮之下的眼珠子到底是哪一种的颜色。
“我不知道……我……给我点时间……我,我要再考虑考虑……”半响之后,须卜迭尔金哑着嗓门说道,似乎在这短短的时间之内,已经是大量的脱水了一样。
大长老不置可否的笑了笑,皱纹深深,点了点头说道:“是要好好想想。不急,反正我都这么老了……有没有都是一个样,不急的……”
须卜迭尔金抱着脑袋,他没想到事情会进展到这个份上,但是这些变化似乎又在情理之中。大长老在族人当中的声望高,若是有大长老支持,须卜氏重新登上单于的位置也并非不可能。
当年羌渠死后,不就是须卜氏成为了单于么?
能不能做?
敢不敢做?
须卜迭尔金只觉得心跳得越来越快,似乎碰碰的要跳出嗓子眼一样,让他几乎安静不下来,“好!做!就按照草原上的规矩,头狼……头狼,自然是要强的来做!”
大长老微微笑着,似乎在鼓励着须卜迭尔金,说道:“好,你有这个意思,我自然支持……放心吧……”旋即声音便渐渐的压低了下去,就像是倒春寒的风贴着地皮刮过一般,卷起了浮土,迷人双眼。
半响之后,须卜迭尔金走出了大帐,虽然脚步有些飘浮,就像是饱饮了不少马奶酒一样,脸色通红,但是神情很亢奋,好不容易才压制了下来,向大长老深深的施了一礼,才带着手下的护卫走了。
大长老微微笑着,脸上的皱纹似乎都在阳光之下散发着和蔼的颜色,但是在须卜迭尔金身影消失之后,嘴角边慢慢的滑落下去,皱纹之间的阴暗越发的深沉起来,就连这午后的阳光都照不透。
“让罗尔泰来一趟……”大长老淡淡的吩咐了一句,然后转身进了大帐。
罗尔泰是大长老的儿子,是大长老亲眼看着生下来,然后亲手带大的儿子。
须卜迭尔金算个屁!
那个浪荡的女人,鬼知道和几个人搞过,到底须卜迭尔金是谁的儿子,长生天都未必知道!
还想着用这一层关系来威胁我?
大长老端坐在狼皮褥子上,冷笑着,没有错,虽然我已经老了,但是我儿子,正当壮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