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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玄烨的疑惑与询问,赵俊臣并不觉得意外。
实际上,最近已经有不少人提出类似的质疑了,不仅是包括政治智慧较为高明的李传文、牛辅德等等心腹幕僚,就算是姜泉这样官场经验不足的禁军武官,也曾经忍不住提醒过赵俊臣,皆是认为赵俊臣的这项计划各方面风险太大,实在是得不偿失。
建州女真会同意这项计划,是因为他们受迫于粮荒困境,早已是别无选择了,只能是铤而走险,但赵俊臣主动提出这项计划,就属实是不智了。
联合建州女真远渡日本取粮的计划一旦是正式执行之后,就相当于参与这项计划的各方势力皆是捏住了赵俊臣的把柄,任谁都可以利用这个把柄威胁赵俊臣,说是自掘坟墓也不为过。
玄烨显然是早就心存这般疑惑了,但一直忍到谈判彻底结束之后,才终于忍不住向赵俊臣询问了这个问题。
因为李传文、牛辅德、姜泉等人的陆续质疑,赵俊臣对于这个问题也已经解答过好几次了,或真或假的答桉也都是现成的。
但面对玄烨的询问,赵俊臣依然是沉吟许久,认真编织了答桉语言。
然后,赵俊臣反问道:“大汗你善于游猎,自然是亲手养过猎犬……那些猎犬在大汗面前为何会刻意躺倒露出肚皮?在猎犬尚幼之际,冲着大汗张牙舞爪的咆孝几声,大汗一定不会在意,但若是成年猎犬冲着大汗张牙舞爪的不断咆孝,大汗是否还会容忍?但同样的事情,为何幼犬就可以容忍,却不能容忍大犬?”
见玄烨若有所思,赵俊臣则是感叹道:“这是因为,大犬可以伤人,所以它的咆孝威胁就不能容忍,而幼犬无法造成伤害,随时都可以抬脚踹到一边,所以它张牙舞爪的威胁就只会显得可爱滑稽罢了……”
说到这里,赵俊臣似乎是面无表情,又似乎是暗藏讥讽,一字一顿道:“而现在,本阁就希望自己显得可爱滑稽一些。”
赵俊臣乃是明朝庙堂之中仅次于周尚景的权臣,他的一言一行皆是可以在不经意间影响到无数人的命运生死,实在是与“可爱”、“滑稽”这类词汇不沾边。
实际上,赵俊臣与玄烨交谈之际竟是用“可爱”这个词汇描述自己,本身就极为滑稽,更还有些荒诞。
但玄烨是一个聪明人,当即就明白了赵俊臣的意思。
在德庆皇帝眼中,赵俊臣就是一条家犬,但随着赵俊臣的权势影响迅速扩大,现在已经变成了一只牙尖爪利、凶相毕露的大犬,而且还拥有了自主意识,时不时就会反抗自己。
更有甚者,赵俊臣这只家犬已经恢复了野性,彻底转化为一只恶狼,随时都有可能咬伤德庆皇帝,若是不慎让赵俊臣这只恶狼咬中了喉咙要害,德庆皇帝说不定还会死于狼口。
赵俊臣并不知道周尚景的推波助澜,在他看来,德庆皇帝正是出于这种顾虑,才会刻意安排令狐光试探自己的忠心。
而令狐光的出现,也就让赵俊臣深切意识到,德庆皇帝已经准备好了对付自己的手段,对自己的容忍也已经濒临极限,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近些年来,赵俊臣一直都想要消除德庆皇帝对自己的猜疑与戒备,为了让德庆皇帝安心,提升德庆皇帝对自己的容忍,他可谓是使尽了浑身解数,各种手段皆有尝试过。
最开始,赵俊臣的方法是“惟命是从”,甘愿成为德庆皇帝的夜壶与傀儡,对于德庆皇帝各种各样不合理的旨意皆是百依百顺,为了完成德庆皇帝所交代的各项旨意,甚至是不惜损害自身利益。
在那段时间,也是德庆皇帝最为宠信赵俊臣、对赵俊臣态度最好的时候,每次遇到事情皆是会刻意偏袒赵俊臣,也会把一些机密任务交由赵俊臣负责,譬如是让赵俊臣担任西厂厂督。
但很快,随着赵俊臣的权势越来越大、朝中朋党越来越多、自身利益越来越复杂,赵俊臣已经不可能再对德庆皇帝惟命是从了,他必须要维护自己与朋党的利益,否则他的朋党们很快就会背弃赵俊臣,辛苦经营的朝野势力也很快就会分崩离析。
所以,赵俊臣渐渐开始对德庆皇帝阳奉阴违了,甚至还会当面反抗德庆皇帝的某些决定,而赵俊臣的这般做法落在德庆皇帝眼中,就相当于自己的家犬已经开始对自己张牙舞爪了。
于是,赵俊臣只好是变换方法,不断利用各种方式向德庆皇帝示弱,譬如是特意推动一些争议政策,引发朝野各方的纷纷抨击,让德庆皇帝误以为赵俊臣势单力孤,根本威胁不了自己。
但随着陕甘大捷的出现,赵俊臣的朝野威望迅速攀升,官民评价也大幅改善,拥趸与支持者越来越多,甚至还有插手兵权的迹象嫌疑,这般情况下赵俊臣就算是继续示弱,德庆皇帝也绝无可能相信了。
所以赵俊臣就只好是再次变换手段,反复强调自己在朝廷财政方面的不可或缺,希望德庆皇帝会认识到明朝的钱粮周转暂时还离不开赵俊臣,然后就可以更多容忍自己一段时间。
然而,令狐光的出现,让赵俊臣彻底明白,这种手段并不是特别有效,并不能再次提升德庆皇帝的容忍阈值。
在德庆皇帝眼中,相较于朱家江山的稳定传承,朝廷财政的“暂时”困难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罢了。
只要赵俊臣的威胁足够巨大,那就算是让朝廷财政彻底糜烂,德庆皇帝也还是会毫无犹豫的下手拔除赵俊臣。
这般情况下,赵俊臣自然是别无选择,只能是像家犬一般彻底躺平,向德庆皇帝露出了自己的肚皮,把自己的致命弱点交给德庆皇帝,以展现自身的无害性,让自己的威胁性从恶狼再次退回到幼犬程度,让德庆皇帝认为自己已经稳操胜卷,随时都可以让赵俊臣死无葬身之地。
唯有如此,德庆皇帝对于赵俊臣的容忍阈值才会再次提升,赵俊臣也才能为自己争取更多时间。
正是出于这般考虑,所以赵俊臣才会耗费极大力气,促成了联合建州女真出兵远渡日本取粮的计划。
私下勾结外寇、擅自劫掠邻邦……从传统意义上来看,这般重罪足以是让赵俊臣死无葬身之地!但在某些特殊情况下,这项罪行依然可以寻到许多反转机会,对于赵俊臣而言最合适不过。
与此同时,赵俊臣还在辽东境内吃干抹净、夺走了山海关吴家与辽东镇的诸多好处,刻意为自己树下更多强敌。
这些做法,落在德庆皇帝眼中,完全就是在“自掘坟墓”、“自取灭亡”。
但所谓“自掘坟墓”、“自取灭亡”,看似是愚不可及,却也有一项好处。
对于赵俊臣而言,这两个词汇的重点并不在于“坟墓”与“灭亡”,而是在于那个“自”字。
既然是“自掘”、“自取”,自己给自己挖坑,那赵俊臣就拥有了一定程度的自主权,可以稍稍控制一下局势变化的节奏与速度,也就可以为自己争取更多时间。
而德庆皇帝掌握了相关罪证之后,认为自己随时都可以处置赵俊臣,也就不会敏感于赵俊臣的一些反抗手段与阳奉阴违,对于赵俊臣的威胁性也会大幅低估
就像是赵俊臣自己所言,在强者眼中,弱者的张牙舞爪也只会显得可爱滑稽罢了。
赵俊臣并不想成为一个弱者,但他希望德庆皇帝依然把自己视为是一个任他刀俎的弱者。
玄烨并不清楚具体细节,但他大致可以推测出赵俊臣的目前处境。
于是,玄烨也就愈发深信,赵俊臣与德庆皇帝很快就会彻底决裂,而建州女真也很快就会寻到真正的崛起机会。
玄烨甚至还在认真考虑,认为远渡日本取粮的计划持续一段时间之后,等到建州女真的粮荒困境得以彻底缓解,他还可以主动向汉人朝野泄露这项计划的相关消息,迫使德庆皇帝动手处置赵俊臣,也逼着赵俊臣狗急跳墙,彻底搅乱明朝局势。
但表面上,玄烨却是面现关切,诚恳建议道:“原来如此!唉,赵阁臣文武双全、功勋卓着,可谓是百年难遇的柱国之臣,也唯有同样是百年难遇的一代雄主才可以任用与驾驭,而且这位雄主最好是与赵阁臣的年纪相差不大,否则就必然会遇到主弱臣强、功高难赏的尴尬局面……还望赵阁臣记得,上一次在明朝宣府镇境内,本汗与赵阁臣初见之际的那些承诺,将会永远有效!”
见玄烨再次向自己抛来橄榄枝,赵俊臣依旧像是上一次一般,并没有直接拒绝,只是模棱两可的答道:“大汗多虑了,示弱乞怜、收敛爪牙、让主人感到安心,乃是家犬的天然义务之一,只要主人依然信任家犬,家犬就绝不可能背叛。”
玄烨则是遗憾摇头,连连叹息:“明明是翱翔于天际的鹰王,唯有最高明的猎手才能降服,而且鹰王即使是要为猎手效力,也应该是由猎手小心翼翼伺候着,又岂能是以家犬自居?赵阁臣实在是太看轻自己了。”
赵俊臣沉默了片刻,似乎是被玄烨动摇了心志,然后就好似逃避一般,起身拱手道:“玄烨大汗,既然双方的合作细节皆已是议定,而且你我二人也皆是重任在身、职责繁重,就不必继续留在这个耽搁时间了!本阁就此告别,还望大汗保重,未来若有机缘再见!”
说完,赵俊臣就好似赌气一般,直接转身离开了双方谈判的遮阳棚,只留下了玄烨目视着赵俊臣的离去背影,表情似笑非笑,就像是看到建州女真的彻底崛起已经近在眼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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