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王谧回归,殷仲堪终于有机会可以进到王家的正堂端坐,而在他们两人一起进门的时候,王家人窥探的眼神,自然是少不了的。
殷将军的模样,王府里也有不少人是认识的,看着他这样一位敏感的人物,居然出现在了琅琊王府,他们怎能不心惊,怎能不好奇?
殷仲堪的胆子也太大了,就这样大喇喇的在王府的小门房旁边坐着,天一亮,眼前王府的人就来来回回不停的出现,其中也不乏一些认识的。
不过,既然没有人上前搭话,殷仲堪也就乐的继续端坐。只是,他怎的就不担心,会有人暗中告密,把他的所作所为都透露给他的好哥们王恭?
不是不担心,而是不在乎。
在更紧要的问题面前,那些小事,已经显得微不足道了。
而王谧,在坐定之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能够让殷仲堪放弃由何氏兄弟传递消息,这就说明了一个问题,那就是问题……大了!
“我听说仲堪你竟然在府里等了一夜?奴婢们也不懂事,照顾不周,为难你了。”
殷仲堪昨晚的壮举,到了王谧这里,奴婢的一句话也就都明白了。
殷仲堪不以为然,他现在的心情很激动,别的事情都不放在心上。
见房中很安静,门外似乎也没有偷听偷看的眼线,这才凑到王谧的耳边,细声道:“稚远,阿宁要动手了!”
王谧心里咯噔一下,慌得不行,但是,表面上还是很镇定,并且将这种镇定传递给了殷仲堪。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说清楚!”
在王谧焦急的目光注视下,殷仲堪终于把王恭交给他的那些差事一五一十的说清楚,一口气,一连串,连水都没有喝一口。
王谧给他记着时间呢,差不多说了有二十分钟吧,按照现代计时标准,这可真是很能讲了。
殷仲堪侃侃而谈的时候,王谧几次想给他递水,殷仲堪根本不为所动。
“也就是说,现在整个计划都交给了你,包括如何弄死我,都是你殷将军来负责?”
殷仲堪点点头,满脸忧虑。
情况都已经如此紧急了,这个人怎么还能笑得出来?
王谧知道,此刻的殷仲堪一定是满腹疑问,但是,他确实是不着急。
“仲堪,既然都是你来负责,那我还担心什么?”
“什么时候动手,打算在哪里动手,你只管告诉我一声,不就都解决了?”
“有了你,我连护卫都不必带了!”
“省事!”
“省事的很呐!”
现在王谧出行,动辄几十护卫跟随,这些人都是北府里的精兵,由曾靖亲自统领。
王谧是个来去如风,不喜欢被束缚的人,也不喜欢搞排场,毕竟是真的有本事的人。
每天带着那么多的护卫出行,他浑身都不舒服。
全都是无奈之举,大业还未成,总不能中道崩殂吧!保命还是第一位的。
“稚远,你可不能掉以轻心!”
“阿宁虽然把这个差事交给了我,但是,我有一种预感,他现在已经没那么相信我了,如果除了我之外,还有其他的人来负责此事,那你在建康城就是危机四伏了!”
“要不然,你还是想个办法,回京口吧!”
“那里是你的地盘,最稳妥!”
“回去?”王谧眉头一竖:“我不!”
“打死也不回去!”
打不死,就可以回去!这后半句当然不能和殷仲堪说起,过于无耻了。
“征战至今,我没有任何的过错,我对宰辅大人一向敬重有加,即便是他非常讨厌我,时常刁难,我也没有与他针锋相对。”
“这建康城我本无意久留,不过是在这里暂时休整而已,如果连这么一点时间都不给我,那便是他无情无义!”
“想当初,我们本是朋友,今日,就算是做不成朋友,也该互让一步,令彼此好过,可他非但不顾念朋友之谊,甚至还想置我于死地!”
“稚远扪心自问,上对得起朝廷,下对得起建康百万百姓,我何错之有?”
愤怒冲破了胸膛,王谧被逼到了忍无可忍的境地。
他不是不懂得反抗,更不是没能力反抗,在这个晋末乱世之中,他不过是想要竭尽所能的令中华一统。
你们做不到的事情,我来做,我在为你们开疆拓土,你们却要杀我?
这谁能接受?
一番慷慨陈词,把殷仲堪的情绪也调动起来了。
一开始是什么激发了殷仲堪向王谧投诚的决心?
是那一日看透了王恭的无能狂跳,当然还是王谧的一腔热血!
灼灼战功在前,一片忠心在后,说王谧有二心?
你拿出证据来!
王恭的劣势恰恰就在这里,王谧执掌北府的程序完全都是合理的,也得到了朝廷认可。
挑不出任何错漏。
至少到目前为止,王谧的所作所为,绝对没有雨大晋为敌的意思,这是朝野上下有目共睹之事。
王谧和王敦不同,和桓温更是有天壤之别。
他从来也没有因为自负军功而不尊敬朝廷,或是凌辱上皇,这样对大晋忠心耿耿的将领,还连战连捷,居然还要受到质疑,这本来就是一件不公平的事。
而公道,自在人心。
殷仲堪也是个明理之人,于是,在临门一脚之时,他选择了王谧。
良禽择木而栖,他这个野心勃勃的将领,自然也要选择明主了!
“稚远,你若留在建康,我也不拦着,你自然有你的想法,不是我能揣测的。”
“但是,阿宁那边你也确实要小心,凡是出入王府,都要注意周围的人员,多得是想要你的命的人!”
殷仲堪言之凿凿,王谧却不以为意。
这个建康城里,想要他这条命的人,真的很多吗?
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他这琅琊王府的门前就不会终日门庭若市了!
那日,北府大军凯旋之时,街上欢呼的人群,是做不得假的,王谧此举是得人心的。
“不过是些魑魅魍魉而已!”
“他们要来!”
“就让他们来吧!”
另一边,从京口送来的书信,正快马加鞭的向着建康城赶过来。
这封书信,将是北府再次进取的号角!
与那些真刀真枪,血雨腥风相比,建康城的这些尔虞我诈,根本就不够看。
不是王谧不把危险放在心上,实在是他们摆不上台面。
畏死呼?
当然!
还从没听过有不怕死的人,王谧还能免俗?
但是,他又确实不怕。
他是战场上滚过来的,那么多的刀枪,一个不小心,可以说,性命是转瞬即逝的。
那样危急的局面,他都没有眨一眨眼睛,建康城的这点阴谋诡计,岂能放在心上?
“王阿宁,这可都是你逼我的!”
巳时刚过,生意兴隆的薛家楼,也才刚刚开始上客,小厮们有一搭无一搭的忙着。
有的在倒水,有的在擦桌子。
薛家楼的老板,自然是姓薛的,是个油乎乎的胖子,现在正坐在柜台后面,口喷唾沫在算账。
兰陵萧家,欠钱一千八百文,核黄金两锭。
范阳卢氏,欠钱二十五文。
…………
“就这么点钱,也要欠!”
“真是无耻之尤!”
薛家楼买卖做的大,每天财来财去如流水,进项大,花销自然也不会少。
更不要说,是这些赊账的人了。
和很多酒楼不同,能在薛家楼赊账的,都是非富即贵之人,绝不是那些小酒馆里的地痞无赖。
那种人,就是让他赊账,也绝对还不回来。
薛家楼怎么会有心情和这样的流氓罗唣,根本就不会给他们这样的机会。
连大门都不会让他们进来。
至于这些贵人们,赊账是可以的,不只是可以,甚至,薛家楼还欢迎他们大大的赊账。
这样,他们才能毫无顾忌的在薛家楼大吃大喝,最后算总账,赚的才越多。
这都是窍门,一般人都不能掌握。
薛老板舔了舔笔尖,正要落笔,却看到一个熟人:“郗将军,你怎么来了?”
“真是稀客啊!”
为了打探消息,郗恢还是赶着没什么客人的时候过来的,进来一看,虽然不是饭点,但是,薛家楼里客人还是不少的。
“薛老板,某有要事相商,可否进门一叙?”
薛老板消息灵通,郗恢脾气暴躁,一向办事我行我素,现在突然之间如此客气,真是让他摸不着头脑。
“请进!快请进!”
他把柜台交给了二掌柜,赶忙把郗恢迎到了后宅。
两人坐定,薛老板油腻的笑容就堆起来了。
“郗将军光临小店,有何贵干?”
既然说了是来谈话的,那肯定不是来吃饭的,点菜也不需要跟他这个掌柜的说。
郗恢顿了顿,这才问道:“薛老板这里每天生意如此兴盛,不知这进进出出的客人,你都能记起来吗?”
薛老板拍了拍胸脯:“全都记得,那当然不可能,但是,有些名气的人,大约都能记住。”
“这可不是我吹牛。”
“郗将军这是想打听谁?”
“殷仲堪,殷将军,前两天是不是到薛家楼来会客了?”
提问也是个技术活,郗恢很肯定,现在这建康城里就没有人不认识王谧,但是,殷仲堪呢?
此人在城里的名声,还是要差不少的,原本也不是常驻建康的在朝官员。
要是薛家楼的人不认识他,那可就……
“郗将军这是小看草民了,认识,当然认识了,腿不好使的那位将军嘛。”
看来确实是认识的,郗恢放心了。
“前两日,殷将军来薛家楼宴客,都吃了什么好菜?我听说,是殷将军亲手疗愈的达官贵人请客呢,薛老板自然要拿出本事,做几道拿手好菜了!”
薛老板眉头渐渐皱起:“请客?”
“不是请客啊,草民记得,就是普通会客,菜也没点几道。”
“草民记得,看到建康城的大红人来了,草民还很兴奋,以为能开一桌酒席,便让跑堂的小厮上楼了好几次,想要催他们多点几道菜,根本就没成功。”
“总共就两个人,还开什么酒宴,想太多了。”
“不过,郗将军如果想开酒宴,草民自然会为将军安排的妥妥当当的,保准都是最好的拿手菜。”
“建康城的大红人……是谁?”
郗恢打断了薛老板的喋喋不休,薛老板颇有些不尽兴:“还能是谁?”
“当然是王谧,王稚远了!”
“郗将军不会连这样的大红人都不认识吧!”
“王侍郎现在在城里,那是一时风头无两,人人仰慕啊!”
拳头攥紧,郗恢跳了起来:“王稚远!”
“果然是他!”
“老夫就知道!”
一切都串起来了!一切都能够解释的通了!
殷仲堪背叛了王恭!
投靠了王稚远!
得知了这个消息,郗恢在薛家楼里就呆不住了,连忙告辞,郗恢语焉不详,这让一不小心透露了消息的薛老板,完全被搞糊涂了。
郗将军为何如此气愤?
他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事?
…………
送走了殷仲堪,却见看门的小厮又追了上来,王谧的头突突的疼。
“告诉他们,今天不见客。”
那小厮手里拿着个纸片,远处一看,王谧还以为是名帖。
“主公,这不是名帖,是宫里的一位女博士送来的,说是要紧的消息。”
“女博士?”王谧面色一凛,建康宫里,居然还有这种人吗?
不管是谁,既然是宫里出来的,大约确实是来送消息的,那就没有拒绝的理由。
王谧把那纸片拿在手中,才刚一打开,就变了脸色。
“王恭欲下毒手,慎防!”
这是……王贞英送来的消息!
那书信虽短,只有几个字,但是王谧还是能够做出这样的判断,没有错!
他认得王贞英的字迹,而只凭这几个字,王谧已经足够做出判断了。
怎么办?
每一个送到他手里的消息,都在提醒着他,王恭动手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如何才能躲过这一劫?
女博士?
看来,这是王贞英的军师了!
是啊,一位野心勃勃的太后,目标如此远大,是该找一位靠得住的军师,出谋划策。
究竟是谁?
在为王贞英背后谋划?
突然之间,王谧很想见一见这位义士。
南朝儿女多奇志,这是一个神奇的时代,混乱是底色,但在混乱的土壤里,也生出了诸多神奇。
分裂的朝廷,对峙的局面,让朝廷对郡县以下的地方都无力控制,在一朝之内,国境之中,生出了许多不愿意以以往的旧方式生活的人。
男人如是,女人亦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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