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白,宫墙红。东宫植被,已成雪树素坪,湖面冰封三尺,楼台一片冬色。
披着大氅的少年太子与身穿甲胄的赤戎并肩行走在石拱廊桥上,本来以赤戎臣子的身份与君上并肩乃是大不敬亵君之罪,但这是朱高燨特例准许,尽管赤戎恭敬的推辞,奈何朱小四与老部下重逢实在欣喜,无奈只能答应。
什么大不敬亵君之罪,扯寄吧犊子。
大汉用四百年的时间建立起的天子神圣,哪怕是汉朝灭亡,汉朝最后一个皇帝汉献帝刘协被迫禅位于曹丕,也依旧能够安详天年,虽只不过降封为了山阳公。
直到禅位十四年后寿终正寝,魏帝曹叡带着满朝大臣们一起亲自哭祭。以天子礼仪安葬于禅陵,上谥号为孝献皇帝。下葬时魏帝制锡衰弁绖,哭之恸,并立刘协的嫡孙桂氏乡侯刘康为山阳公。
汉朝那会儿,大家都还有一个共同意识:皇帝可以被废,但必须废的体面。皇帝可以被杀,但不能让天下人知道皇帝是被人给杀了的。
故而,汉朝即使灭亡了,魏帝依旧要对被自己亲手所废的汉帝毕恭毕敬,以臣子自居,确保汉帝后室可以享受荣华富贵,得好好伺候着汉帝这一家子。
然而司马家却开了一个谁都没想到的先河:当街杀天子。
司马懿篡权,杀曹氏宗亲五千余人。其子司马昭继承大权后,当街弑杀天子。
汉室四百年积攒的天子神圣,被这一事件当场粉碎。在此之后,天子再无神圣可言,虽然他依旧是天子,但已经不再是那个神圣不可辱责的天子了。
有意思的是,开了当街杀天子先河的晋朝司马家最后一个皇帝司马德文,被刘裕篡位之后,以被蒙面扼杀。
司徒可能不是真司徒,但司马一定是真司马。
“赤戎,你来了北京,我给你找了个职务,就先当个十率卫率吧。”
朱高燨将手搭在后面,漫步廊桥,随口说道。
十率卫率,在秦汉时初设,掌管太子宿卫。只不过到了唐朝因为折冲府的出现被分权,到了金朝,又被削了品衔,已经大不如从前。
让赤戎一个原京营提督来担任十率卫率,实在是有些寒碜人了。
然而赤戎没有迟疑,低着头恭敬的回答:“臣愿听太子爷一切安排,谢殿下厚恩。”
朱高燨摆了摆手:“你把松鹿卫的将士,编入率府军,哪有上万人的卫所,编入率府军才勉强说的过去。”
赤戎愣了一下,大老粗口直心快:“殿下,这怕是更不合适吧?”
哪有上万人的率府军啊!
率府军,是太子私军,只听太子号令。而十率卫率之所以一直被削权,正是因为皇帝不允许太子有太多的私军。
比起一个上万人的卫所,显然是一个上万人的率府军更加扯淡。
朱高燨摇了摇头:“果然,你还是一点都没变啊。只要我稍微用点暗示,你这个大聪明一准儿就猜不出来了。”
把松鹿卫编入率府,无论是道理还是实际的意义上,都可以直接让这上万精锐扎入皇城。
此举动不可能瞒过众人耳目,但朱高燨其实也是在很明确的告诉所有人,皇帝虽然不当家了,但有我这个接班人在,你们也别瞎起什么坏心思了。就算皇帝突然驾崩,我也可以让率府军在第一时间掌控京师。
然而赤戎却一概不懂,只想到了最表层的意思……
这憨货能做那么多年的三千营提督而没被人给坑死,纯属是老爷子惜才。
朱高燨拍了拍赤戎的肩膀,语重心长的说道:“你要是方才东汉末年,多少也是得个许褚。”
赤戎大喜:“殿下谬赞了,臣如何有虎候许褚之勇啊。”
……
“朱小四,我奉劝你别拿这憨货跟我家许褚比。”
曹操面色不善的说道,“我家许褚虽然也是个憨憨,但还不至于像赤戎这么憨。”
许褚是他麾下部将,官居“曹老板保安大队长”,他的前任是在死在“曹孟德宛城一炮害三贤”当中的典韦。许褚赐号虎候,容貌雄毅,勇力绝人,或许是勇力太绝,把脑子也给绝了,在人情世故这方面有点呆。
赤戎与许褚那叫个惊人的相似,都是战力点满,情商负数。
朱高燨缓缓说道:“是,你们家许褚是虎候,我们家赤戎是虎逼,确实不同。”
……
“爹爹!”
在朱高燨与赤戎谈话间,一个豆丁大的小丫头蹦蹦跶跶的就小跑了过来。
这小丫头长得甚是精致,活力充沛,咿呀咿呀的可爱极了,正是朱高燨的长女朱迎静。
而跟在迎静身后的,是一个年纪差不多大的小男孩,比起姐姐,这男孩就内敛多了,只是看上去便觉得沉稳,这孩子是朱高燨的长子朱瞻墭,乳名唤作“两国”。
“父亲,赤戎伯伯。”
两国略带歉意的说道,“给您二位添麻烦了,我这就带着姐姐离开。”
这实在有些诡异,一个不过膝的小孩,居然能摆出如此气态,这成熟的举止与言论,完全不是这个年龄该有的表现。
赤戎疑惑的问道:“皇孙还记得臣?”
两国点了点头,道:“永乐十四年冬的时候,曾与赤戎伯伯在南京祁王府见过一面,便记在了心里。”
赤戎的脑子不够用了:“永乐十四年冬……那时皇孙应该还没满周岁吧。”
这是个什么妖孽!
太子爷已经够妖孽了,又生了个妖孽儿子,这祁王府果真是妖气冲天,龙虎山老天师来了都得掉头往回跑啊!
你们这家子,就没一个正常人?
赤戎看了一眼两国,又想了一下自己的两岁的时候……
他两岁的时候,还跟在草原的牛羊后面捡大粪玩儿呢。
朱高燨对两国挥了挥手:“嗯,你且带着迎静下去吧,我有话要与你赤戎伯伯商谈。”
两国微微躬身,只是这稚嫩的孩童做出如此标准的礼节,看着实在是有些令人想要发笑。
他走到姐姐身旁,劝道:“阿姊,我们先走吧。”
小丫头像拨浪鼓一样摇头,扯住了朱高燨狐皮大氅的衣角,一双漂亮的大眼睛里酝酿着泪花:“不要,爹爹好久才回来一趟,我要陪爹爹玩!”
“阿姊,不可打扰父亲。”
“多大点儿事啊。”朱高燨宠溺的摸了摸丫头的脑壳,温和的说道,“静儿听话,待会儿爹爹就去找你玩儿。”
迎静对于父亲的话一向信任,欢悦的就蹦起来了:“好耶,爹爹最好了!”
小男孩无奈的拉着小丫头离开,朱高燨带有浅笑,看着子女离开。
赤戎不由赞叹道:“殿下果真洪福,小郡主俏皮可爱,小皇孙沉稳懂事,日后定然都是成大器有大福之人,臣在此特先向殿下道贺了。”
他只是情商低,不懂官场上的门门道道,并非是真的蠢,说两句好话总是会的。
况且,他说的都是实话。
朱高燨脸上的笑意逐渐收敛,道:“你知道,我为何要将你调到北京来吗?”
赤戎摇头:“臣愚昧,还请太子爷示下。”
朱高燨的声音冰冷:“我怀疑,有人打算对东宫动手。”
他已经调动了老爷子的影侍,以及上十二卫去封锁皇帝曾晕倒一月的消息,但不知怎的,这个消息还是传出去了。
锦衣卫的沈青玉来信,南方那边已经有人知道了这个事儿,但是没找到源头出自哪里。
赤戎微微皱眉:“这里可是皇宫啊,北京城外有三大营拱卫,北京城内有上十二卫,这不太可能吧?”
朱高燨叹道:“我一直笃信一句话,最坚固的堡垒,往往都是从内部被攻破的。”
能在影侍与上十二卫的封锁下打探到皇帝晕厥此等绝密,可见幕后之人是何等的手眼通天。连一向敏锐的沈青玉都查不出来幕后之人,可见此人在南方的势力盘根交错,绝非池中之物。
如果对方想玩点儿阴招,那上十二卫,反倒是更像突破口。对方连这种级别的绝密都能找到,难以确保上十二卫中没有对方的人。
朱高燨常年待在文华殿,对方也不确定文华殿周围有多少他的暗手。而朱棣身边集中着最精锐的影侍,很明显想突破这道防线是不现实的。
东宫,成对方能找到唯一的破绽。
在这种风口浪尖的时刻,就算皇宫的防卫再怎么森严,也难免会有一些纰漏,一旦这纰漏被对方抓去,后果将不堪设想。
而朱高燨很明显不是坐以待毙的那种人,他直接将松鹿卫调到了北京。一来是预防老爷子有不测,自己可以随时控制京师。二来,是有一支自己的精锐留在皇城,他在文华殿也安心许多。
赤戎横拳于胸前,严肃的说道:“殿下还请放心,臣定当舍命相护,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臣一介外臣,留在东宫,怕是不妥吧……”
朱高燨笑道:“这你不必担心,这段日子,太子妃会搬到英国公府去住。英国公府这半年闭门谢客,从当年的西南老兵里抽调心腹护卫。”
“而我那对儿女,会搬到香山的园林居住,你要做的是在香山仅是在香山护卫,这个不算为难你吧?”
赤戎松了一口气:“还是太子爷考虑周到。”
……
赤戎先行离开,朱高燨走过廊桥,行至后院。
张颖贞依旧是那身广袖琉璃长裙,正在院中陪着一对儿女玩闹,准确的说,仅是在陪小丫头玩闹,两国在一旁的石桌前翻阅不知哪儿倒腾出来的竹卷。
这是一个温馨的下午,阳光融化了冰冷的雪堆,朱高燨终于能抽出时间,来陪伴一下自己的家人。
“爹爹~”
小丫头看到朱高燨走来,高兴的不得了,小跑过来扑进了父亲的怀中。
张颖贞在一旁温柔的提醒道:“慢点儿,慢点儿,别摔着。”
太子殿下宠溺的轻扶女儿的小脑壳:“静儿,爹爹不在的这段日子里,有没有听阿娘的话?”
小丫头认真的点了点头,咿呀咿呀的说道:“静儿可听话了呢,爹爹问阿娘,阿娘说静儿很懂事呢!”
朱高燨轻笑道:“咱家静儿啊就是懂事,听阿娘的一准儿没错,来,静儿跟爹爹说,有没有什么想要的,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只要静儿说一声,爹爹都给你倒腾过来。”
静儿眼神一闪一闪的,好似明珠碧玉,惊喜的说道:“真哒?静儿想跟爹爹还有阿娘一起堆雪人!”
“好,都依静儿的,堆雪人。”
朱高燨点了点头,“只不过我来的这路上看,后院的雪都已经被扫净了,倒是前院的草坪上没有扫雪,静儿和阿娘去前院等着爹爹,爹爹还有两句话要与弟弟交代。”
静儿撅起了小嘴:“爹爹总是让静儿等着。”
朱高燨叹道:“都是爹爹的错啊。”
……
待太子妃带着小丫头离开以后,朱高燨披着大氅,坐在了石桌前的两国身边。
他瞥了一眼竹卷,问道:“看什么书呢?”
或许是看竹卷看的太过沉醉,两国并未意识到身边的变化,被这声音惊了一下,连忙起身道:“回爹爹的话,儿正在看的是《经法·亡论》,是汉朝传下来的孤本。”
朱高燨微微颔首:“经法,亡论,我也读过。”
一个两岁孩童读《经法》里晦涩难懂的记载,实在是有些为难孩子了。但两国一直对此很感兴趣,三岁识千字已是天才,两国不仅两岁识千字,他甚至已经在研究《经法》这老古董玩意了。
两国摸了摸自己的小脑袋,说道:“这本《经法》的孤本,确实是父亲的,儿不经意间在南京搬来的杂物里看到此书夹杂在了其中,便随手捡了出来。”
朱高燨随口问道:“看到哪儿了,给为父念一句。”
两国听话的点了点头,念道:“赢极必静,动举必正。”
朱高燨喃喃的重复,眼角带有些许疲惫:“赢极必静,动举必正。”
真正要赢的人,脸上是没有笑容的。
长期的斗争已经让他筋疲力竭,这一路上他可能失去了嬉笑怒骂的冤家,肝胆相照的朋友,咬牙切齿的敌人,敬爱尊重的老师,自己的青春,自己的生命力,自己初生牛犊的虎劲与赤诚。
当胜利到来之时,疲惫在那一瞬间全都释放了出来,他只想坐在石凳上,闭会儿眼。
赢极必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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