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小刀来到了东四十胡同。
这里有李八娘的一处私宅,门口的枣树依旧,冬天里光秃秃只剩下枝杈。
当年追查百花楼一案时,范小刀曾来过这个宅邸,在院子里的枯井中找到了一本《会真记》,那曾是孙梦舞最喜欢的一本书,当时他们甚至以为这本书是破解孙梦舞案中那一首诗的密文,谁料弄到了最后,那首诗就只是一首诗,除了书写之人还有赠与之人有些特别之外,根本没有别的含义。
院子里空无一人,院子里一片荒凉,显然是很久没有人来居住了,院中的枯井,早已被人填平。
范小刀静静地坐在院落中。
天空中一片阴沉,鹅毛般的雪花,一片片落在院中,落在屋顶、落在树枝上,发出簌簌的声音。
四周一片静寂。
整个经常仿佛按下了静音的开关,连日来的宵禁,还有城内兵马的行动,让这个城市陷入一种无名的恐惧之中。远处传来的犬吠声,让夜色显得更加宁静。今年的冬天,似乎比往年更冷,更容易下雪。
范小刀坐在院中,一动不动。
整个人如一尊雕像般,与这座天地融为了一体。这是一种奇特的感觉,他的神识,顺着漫天的雪片,向四周延伸出去,他能感应到路上巡逻队的脚步声,能感应到冷风吹过树枝散落的雪片声,甚至感应到了雪花融化后,将地下几尺之外的一个蚁穴淹没后,蚂蚁们爬行的声音。
他与夜色融为了一体,如果不特意观察,甚至很难发现他的存在。
远处传来脚步声,还有人的衣衫划破空气的声音,有人在朝这边赶来。片刻之后,一个人影从暗中走了出来,李八娘一身黑色夜行衣,出现在了范小刀的面前。
令范小刀吃惊的是,他以前从来没有想到,李八娘竟也是身负武功之人。
这绝对出乎他的预料。
李八娘来到范小刀身前,摘下了面罩,看着一动不动的范小刀,饶有兴致地观察起来。
范小刀眨了眨眼睛,微微运功,身上的积雪瞬间融化。
「八娘约我前来,所为何事?」
李八娘道:「有人托我给你捎话,让你除夕夜不要前往皇宫冒险。」
范小刀面色微愕,「有人?」
她不但知道自己躲在了牛大富的宅邸,还知道他准备除夕之夜前往皇宫,可以说对他的行踪了如指掌。要知道,整个京城,知道他潜进来的人,不超过五人,而知道他要闯皇宫之人,也只有牛大富和诸葛贤余。
李八娘是登闻司的人,替诸葛贤余效力。
可是若是诸葛贤余捎话,根本用不到李八娘,有牛大富就足够了,又何必将无关之人牵扯进来。
李八娘道:「我的主人。」
范小刀道:「你不是登闻司的吗?」
李八娘摇了摇头,「我替登闻司做事,也只是奉主人之命,与诸葛大人达成了一个交易而已。」
范小刀干笑两声,「看来,无论是孙梦舞的会真记,还是百花楼的账簿一事,都是你背后的主使之人放出的烟雾而已,我和赵行还天真地以为你是真的想要戴罪立功。」
李八娘尴尬一笑,「奉命行事而已。」
「为何?」
李八娘道:「陛下和赵公公前往定国寺,只是一个幌子,他们的真正目的,就是想要引你入彀,到时候你面临的将是宫里埋伏下的千军万马,我家主人不想看到你陷入绝境,特意让我前来提醒你,另外,她还说之前的提议,一直有效。」
「你今日奉命来劝我,可否让我知道你主人的身份,毕竟我也要评估一下,他的话到底有多少可信度。」
李
八娘道:「没有得到主人命令,我不能告诉你。」
范小刀道:「既然如此,就替我谢谢你主人的好意。我心意已决,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阻挡我的决定。」
李八娘忽然笑了。
这让范小刀有些摸不着头脑。
他与李八娘认识两年多,但见面的次数却不多。
在他的印象中,每次与她见面,似乎都是一副不同的面孔。
第一次见李八娘时,她还是百花楼的老鸨子,贪财、市侩,唯利是图,为了一己私欲,还往范小刀、赵行身上泼污水。在顺天府大牢中时,李八娘所展现出来的,则是胆小、怕事、懦弱,还有为了活命不惜背叛钱驸马。再后来,她摇身一变,成了登闻司中搜集情报的重要人物,在圣典之夜,为他们提供了不小的情报支持。
然而今日再见她,却又是一副神秘莫测的样子。
范小刀甚至怀疑,到底哪个身份,才是真正的李八娘。
范小刀问,「八娘笑什么?」
李八娘缓缓道:「我已经尽了提醒的义务,不过,我家主人也预料到你会拒绝,所以又特意叮嘱我一句话,如果你一意孤行,那么在形势危急之时,你可以相信一个人,他会出手帮你的。」
「谁?」
李八娘道:「禁军统领兼锦衣卫指挥使,林奇。」
林奇?
范小刀觉得奇怪,林奇这些年来一直对皇帝忠心耿耿,圣典之日,在长生塔上,甚至为了皇帝挡了太平道长的致命一剑,为此甚至断了一条断臂,皇宫叛乱之夜,也是他与赵行从率一千禁军,从皇宫外突围,杀入皇宫,救了皇帝一命。
种种迹象表明,他绝不会做出背叛皇帝之时,为何李八娘又会让自己相信他?
范小刀抱拳,「多谢相告。」
李八娘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老宅。
李八娘的出现,打乱了范小刀的计划。
她不是诸葛贤余的人,而且诸葛贤余也知道她的身份,所以才会把范小刀的藏身之处告诉对方,由此可以猜到,她背后之人的身份并不简单,纵观整个京城,有这个能力,而且还能与诸葛贤余达成交易的人,屈指可数。
一个是太平公主,一个是太子殿下。
圣典之后,随着太平道观和夜雨楼的覆灭,太平公主、太子朱延的势力,遭到了重创,就连先前那些公主党、太子党,要么被贬逐、要么跟二人划清界限,重新依附新兴势力,可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以二人的心性、还有能力,极有可能是在故意示弱,实行一种韬光养晦的策略,在等待着变数的出现。
否则,对外宣称已经发疯的太平公主,也不会偷偷出城与大将军许虎见面。
京城的形势,愈发让人看不懂。
但范小刀从来不是心思缜密之人,既然看不懂,那就干脆别去想,是骡子是马,到时候拉出来就知道水平了。
范小刀没有继续待在牛大富家中。
既然李八娘能找到这里,说不准别人不会找上门来。
他现在身份特殊,一旦暴露行踪,那将严重打扰到自己接下来的行动,与其如此,倒不如让自己真正的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之中。
次日,公主府。
太平公主听了李八娘的复命,格格笑道,「两个侄子,一个比一个不让人省心。一个一心想要闯皇宫,为生母报仇,一个闭门谢客,对我爱答不理,本宫这个姑姑,真的是不好当啊!」
李八娘道:「他们未必能理解殿下的苦心。」
太平公主道:「说是苦心,也算不上。就算不为自己打算,我总得为手下那么多人谋划吧?权力这种东西,就
好比罂粟,一旦沾染上,那种滋味令人欲罢不能!陛下那边如何?」
李八娘道:「据宫里传来的消息,如今陛下闭门不出,整个西苑,除了赵公公,任何人都无法接近于他。」
太平公主陷入沉思之中。
看来自己的猜测,并没有错。
她顿了顿,又问:「诸葛贤余怎么说?」
李八娘道:「诸葛大人说,范小刀是关键,但也不能将希望全部押宝在他身上,除夕夜的行动,得要有两手准备。」
太平公主道:「他手底下两大战将,范小刀脱离控制,赵行又不在京城。咱们手里的力量,屈指可数,又有什么跟他们斗?」
李八娘说:「诸葛大人已飞鸽传书,命赵行明日回京。」
太平公主点了点头,「那就热闹了。」
门外有人来报,「启禀公主殿下,皇宫里的李太医在府外求见,说是奉旨来替公主瞧病。」
太平公主对李八娘道,「看到没有,我那个哥哥,似乎对我有些不放心啊!」
李八娘道:「他们还是有所顾虑,毕竟殿下曾也掌控半个朝廷的生杀大权。」
太平公主摆了摆手,「你先回去,免得被人瞧见,对了,从后面走。」
李八娘离开,太平公主扯下了头上的簪子,又弄乱了衣衫,冲宫女摆了摆手,那宫女走了出去。她一把抓起身边的一个丫头,将一碗汤药洒在她的身上,指着她破口大骂,「贱婢,你想害死本宫!」
那丫鬟不知所措,吓得跪倒在地上,「公主饶命!」
一个身穿浅白太医服的老者,缓缓走了进来,跪倒在地。
「臣李宝义,叩见公主殿下!」
太平公主眼神呆滞,良久才指着李太医,道:「李太医,你来得正巧,你来给本宫评评理。」
李太医道:「公主何出此言?」
太平公主指着地上那个破碗,道:「这个贱奴婢,拿来了一碗毒药,想要毒杀本宫,被本宫识破,还狡辩说是给本宫治病的药,本宫现在好的很,根本就没有病,你是神医,你来给我评评理,这药是不是毒药?」
李太医捡起药渣,捏在手中,放在鼻间闻了闻,问丫鬟道:「这数日来,公主可曾按时服药?」
丫鬟颤巍巍道:「有时会喝,但大部分时候,都是对我们一顿拳打脚踢。」
太平公主道:「你嘟囔什么呢,你说有没有毒?」
李太医道:「公主,良药苦口啊。」
太平公主道,「你什么意思?你的意思是说,本宫也病得不轻?」
李太医连摇头道,「不敢不敢,公主只是身体欠安,只要按时服药,用不了半月,身体应无大碍!」
太平公主勃然大怒,「你跟他们一伙的,联合起来骗本宫?」
她一把抓起地上的药渣,另一只手抓住丫鬟的头发,使劲的撕扯着她的脑袋,将药渣往丫鬟口中送去,「好啊,你这个贱婢,你说没有毒,那你吃了它,给本宫瞧瞧!」
丫鬟吃痛,又强忍着不敢言语,眼泪倏然流了下来。
「看吧,你不敢吃是不是?还说不是要谋害本宫性命?」
李太医见太平公主如此,问贴身婢女道,「她这种情况,多久发生一次?」
贴身婢女道:「每日发作个三四次,心情好事,跟平常人一般,没有异样,可是一旦犯病,就会大发脾气,任谁也拦不住她。」
太平公主对那婢女拳打脚踢,觉得不解气,抓起一个烛台,狠狠地砸在了婢女头上,那婢女惨叫一声,登时昏死过去,太平公主怒道,「还跟本宫装死不是?」又上去踢了两脚,那婢女一动不动
,太平公主厉声道,「来人,给我拖下去!」
几个护卫上前,将昏厥的婢女抬了出去。
太平公主来到李太医身前,眼睛露出一种诡异的神色,看得李太医心里发毛。
他是太医院的人,替皇家服务,今日来公主府,也是奉命来查探太平公主的状态,只是今日,她似乎有些不太正常啊,比以前多了几分狂暴,看到太平公主如此瞧他,心中忐忑不安。
太平公主道:「连你也觉得,本宫得了癔症?」
李太医连连摇头,「公主只是身体欠安,并无癔症。」
「哈哈!」
太平公主狂笑不已,笑声中带着一丝疯狂,令李太医心惊胆战。
太平公主道:「既然如此,那就回去跟皇兄复命,不要将本宫禁足,我本来没有病,再这么下去,我会疯掉的!」
李太医连连点头,「奴才一定会转告陛下。」
太平公主道:「那你说,这药有没有毒?」
李太医道:「没毒。」
「没毒?」太平公主吩咐婢女又从药罐盛了一碗,「没毒,那你喝了它!」
李太医心中叫苦,这药里有鱼脑石、凤眼草、望月砂,还有配有汞铅等令人致幻的毒素,寻常人服用之后,很容易陷入癫狂之中,这是他奉命替公主开的药方,自己又怎么敢以身犯险?
李太医道:「奴才没病!」
太平公主道:「你是说,本宫有病了?」
李太医连摇头,「殿下也没有病。」
太平公主道,「本宫没病,能喝得,你也没病,就喝不得了?」
李太医无语。
太平公主忽然从身边护卫腰中抽出一把宝剑,架在了李太医脖子上,阴声道:「你若不喝,就证明此药有毒,那就是企图谋害本宫,可知谋杀当朝皇室,是灭九族的罪名?」
李太医吓得面无人色,***当道,他面带愁容,捏着鼻子,将药送入口中,药汤顺着胡须流了下来,李太医的衣袍上,一大片污渍,也不知整一碗药,他喝下去多少,洒了多少。
太平公主问,「好喝吗?」
李太医道:「好喝!」
太平公主一摆手,「再来一碗!」
李太医连道:「不好喝!」
太平公主道,「不好喝,你给本宫喝,来人,拉出去砍了!」
李太医道:「我喝,我喝!」
在太平公主目视下,李太医将一锅药,全部咽了下去。
一番连消带打,把李太医折腾的死去活来,前脚才离开公主府,后脚就跌倒在雪地里,昏死了过去。
等李太医在醒来,已是在太医院中。
那一锅药汤下去,整个人脑袋昏昏沉沉,嘴角歪斜,口水直流。两只眼睛,黯淡无光,始终无法将视线集中在一起,他眼前模糊站着一个身影,白发无须,身穿紫色蟒袍,背负双手,目光如炬,冷冷的望着自己。
「你……你……」
啪!
一名宦官上前就是一巴掌,「混账东西,敢对赵总管无礼?」
眼前老者,正是当今司礼监秉笔太监:赵铨。
大明帝国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在内廷,宫里的人称呼他为老祖宗、干爹、干爷爷,不过,在外廷,群臣一般还是以赵总管、赵公公称呼。
李太医摄入了太多的致幻药,心神正处于极不稳定状态,听到赵总管三个字,冷不丁吓了一跳,想要起身行大礼,才站起身来,只觉得天旋地转,整个人向前扑倒在赵铨怀中,腹中一阵恶心,张口便吐了出来。
赵铨躲闪不及,被吐了一身,
眉头紧皱。
几个护卫便要上前将李太医拿下。
赵铨伸手制止,问太医院的人怎么回事,一名太医谨小慎微的回道:「今日一早,他说去公主府上替公主瞧病,半个时辰后,被人抬着出来,一出门便昏迷了,随行的学童把他送回了太医院。」
赵铨命人将学童请了进来,「你将今日之事,一五一十说与咱家,若有半句虚言,便准备后事吧!」
那学童闻言,浑身一颤,只觉得小腹微热,尿了裤子。
赵铨厉声道:「说!」
学童支支吾吾了几声,吓得昏死过去。
这时,门外有人来报,「启奏公公,公主府失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