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道布政使司衙门公堂前。
寂静一片。
几近落针可闻,人们紧绷着的呼吸声,是那么的清晰。扑通扑通的心跳声,好似是军阵前的牛皮军鼓被一下下的敲响,声浪震颤着虚空。
皇帝的旨意很公式化,却也少了皇帝往日里的行文风格,完完全全就是一道再正常不过的圣旨。
然而,却正是如此,才会让人们清楚,这道旨意的重要性和分量。
掐去前头的格式化行文,以及对皇太孙的赞美之词,只看旨意最后的几段话,便足以让此刻现场的人心中生出无数的遐想来。
远在应天城的皇帝,重申了皇太孙监国之权,出入坐镇。并且还加重了皇太孙的权柄和权力范围。
‘予朕之权。’
‘所行之地,百司所奏之事,皆启皇太孙决之;百官任免之事,皆奏皇太孙决之。’
没来由的,所有人心头忽然浮起一个词来。
孙皇帝!
非孙姓,乃孙辈。
随着今日这一道旨意,大明下至黎庶,上至王公的任免,皇太孙皆可决断。
便若是现在这公堂上有六部的尚书在,皇太孙也可任免裁决。
皇帝是昏了头吗?
跪在公堂前,迎接圣旨的裴本之、高于光等人,心中不免的浮想联翩起来,只是应天城还有储君皇太子在,那皇帝的这道旨意便不可能是有奸佞矫诏。
旨意清晰明白,传召的人是内廷二十四衙门司礼监的大太监,护送而来的是天子亲军。
程序合法。
亘古未有之事!
众人心中变得恍惚了起来。
而朱允熥则是抬着头,静静的看向捧着圣旨的司礼监大太监吴良生。
吴良生这时候已经是面带笑容,眼含喜色,轻步上前到了朱允熥的身前一侧:“殿下,陛下此举可谓是皇恩浩荡,推心置腹,举国托付啊。”
朱允熥目光闪烁,高举双手接过圣旨,低声道:“孙儿治于河南,问圣躬安好否。”
吴良生又侧了侧身子,抬头侧目,笑面朗声道:“朕躬安。”
代天子回话之后,吴良生转过身。
在后面,自有跟随他赶来的小太监,手捧着一只包着明黄缎子的红漆木匣子送了上来。
吴良生打开木匣子,双手从里面取出一只暖黄明玉之玺。吴良生小心翼翼的捧着这方尺寸之间的玉玺,又送入朱允熥的掌心。
吴良生低声道:“殿下,老奴离京之时,陛下要老奴带句话给您。”
朱允熥手指肚从玉玺的底部划过,脸色微微游动,点头道:“臣问圣言。”
吴良生道:“陛下说,万事皆安,唯孙儿千金不可失。”
这位司礼监的大太监传完了话之后,便挺起胸,看向公堂下满地的官员,朗声道:“老奴为殿下贺。”
万事皆安?
朱允熥手捧圣旨和玉玺,低头恭声:“臣,谢圣恩。”
言必,吴良生上前,姿态恭敬的伸着双手,搀扶起朱允熥。
在后方,朱尚炳看得是双眼放光,脸上一阵阵的潮红。
等见着朱允熥站起身后。
朱尚炳便当即高声呼喊了起来。
“臣为殿下贺!”
朱高炽目光闪动,看向身边的裴本之、高于光等人。
“臣等,为皇太孙殿下贺。”
朱允熥此刻亦是胸中豪迈而生,他转身注视着众人,又侧目看向吴良生:“吴大监歇息一日,明日再回京复旨?”
吴良生看着此间公堂上的官员数量,心下反应过来,今日太孙定然是在与官员们商议河南道之事。现在要自己歇息一日,只怕也是要自己看明白了他在河南道要做的事情,好让自己回京的时候,能与陛下知晓。
吴良生想定之后,便躬身点头,向后挪开步子,俨然是以皇太孙随侍的角色站在一旁。
朱允熥手捧着圣旨和玉玺,穿过众人,重回公堂之上。
圣旨被他架在桌案上的木架上,他手持这着玉玺端坐而下,指掌微微翻动,亮出划过好几次的玉玺底部。
如朕亲权,太孙允熥。
苍古的隶书,深刻于玉石之上,成一方之玺。
将玉玺放置在木盘上,手掌却是盖在玉玺之上。朱允熥轻咳一声,目视着一众起身重入公堂上的官员们。
“兹命陈留县县令裴本之,任官河南道布政使司左布政。”
“兹命户部考功清吏司主事高于光,任官河南道按察使司按察使。”
“兹命工部都水清吏司郎中潘德善,为黄河水务总督,督办黄河河道诸事。”
“命河南道布政使司、河南道按察使司,两司会议,推举河南道各司衙门官缺人选,报上名来,一应加盖玺宝。”
朱允熥平静的声音,在河南道布政使司衙门公堂之上响起。
声音不大,在此刻却显得无比的嘹亮,绕梁三日不绝。
他完美的诠释了一把,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
手掌玺宝,只言片语便封出去三位封疆大吏,一道主官。
公堂上,官员们尽皆沉默不言,只是呼吸声却显得有些沉重。
裴本之官居陈留八载,一朝方伯布政,依着这几日的事情,也算是情理之中。
而高于光这位吏部主事,转任河南道按察使,也同样是属于可以推断的。他常年主持吏部考功清吏司之事,自是知晓朝堂官府上下的弯弯绕绕,坐镇河南道按察使司衙门,也算是能镇住场子,好配合着裴本之处理河南道诸般事宜。
至于在场的其他人,则无不是心潮澎湃。
京官虽贵,却不如外放权大。
眼下河南道官场几近清空,自然有无数的位置等着他们这些人来填补。虽然如今不可能做有违朝堂律法的事情,但只要在河南道老老实实的干上几年,为皇太孙稳住了河南道,说不得届时再调回应天,也就能穿上大红袍,位列部堂。
没人能拒绝大红袍的诱惑!
裴本之、高于光两人脸上表情复杂,虽然这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可却在今天一并到来,还是让他二人心中颇为复杂。
骤然起兴,掌一地权柄,所带来的冲击力,是难以与外人道也的。
两人当即上前一步,躬身抱拳。
“臣领命谢恩。”
随着两人的领命,朱允熥的这道委任令便算是成了。
在场所有的官员无不是向着裴本之和高于光两人的背影,投来了羡慕的目光。
至于不在场的潘德善,众人心中也是稍稍的羡慕了一下,只不过很快便还是将注意放在了裴本之和高于光,这两位河南道新晋大佬的身上。
毕竟潘德善现在不在场不说,黄河水务总督这么个新兴的官职,谁也不知道前途如何。而更为重要的是,潘德善这个黄河水务总督的差事,也定然是将来不少年里,满朝野最苦最累的差事。
朱高炽却是默默的退后了一步,低着头充耳不闻。
他已经有预感,手拿老爷子刚刚送来的圣旨和玉玺的朱允熥,绝对会给自己平添无数早就计划好的麻烦事。
果不其然。
当朱高炽刚刚想到这一茬的时候。
朱允熥便已经是再次开口:“税署有司官员,即日起调集税吏,于锦衣卫并羽林卫、驻扎太康县京军抽调良家子,充入税署税吏职。
河南道两司,即日起清查河南道诸府县田亩之数,凡有阻碍蒙蔽朝廷,着锦衣卫有司并河南道按察使司衙门审查定罪,按律报由孤批文。
凡寺庙道观、士绅商贾人家,名下一应田亩,皆清查核实户头,要田对人,税对田。配合税署有司官员,厘清田亩,推行税吏粮长改制。
凡抗命不尊,皆由锦衣卫及各司衙门羁押问罪!”
朱允熥一口气将方才旨意到来前不久,才说过的话,又重申了一遍。
只不过这一次显得更有底气。
朱高炽无声默默的轻叹着。
最后这一番有关于河南道的安排,通篇涉及河南道全境,涉及河南道两司衙门,而自己却又要全程参与。
朱高炽双眼变得有些晶莹起来。
很是有些担心,自己到时候还能不能活着走出河南道。
还在暗自神伤的朱高炽,忽的人就往前窜了一下。
等到他反应过来后,便满目幽怨愤然的回头,看向刚刚躲在自己身后,推了自己一把的朱尚炳。
朱高炽轻咳一声,挥臂拱手:“臣领命。”
裴本之、高于光两人亦是领着身后的官员们齐声领命。
“两司衙门留下,余下的都自去处理事务吧。”
安排好河南道后续的事情,朱允熥便冲着官员们挥挥手。
等到那些还没有定下在河南道哪个衙门,任何等官职的官员们纷纷退下之后。
朱允熥这才轻叹一声,看向仅被留下的裴本之、高于光两人,以及朱高炽、朱尚炳,还有一旁无声候着的司礼监大太监吴良生。
“还是那句话,河南道想要推陈出新,必须要出重拳,以雷霆之势荡清一切邪祟。孤会在开封府坐镇,直到你们将河南道上下理清楚为止。”
要用人做事,做的还是干系整个河南道上上下下百万臣民的事情,朱允熥不得不给裴本之、高于光两人一个定心丸。
新任的河南道布政使裴本之,却是有些迟疑。
朱允熥淡淡的望了过来:“大川有何疑虑?”
大川是裴本之的字,这个时候如此喊,自然是为了让裴本之不要有那么多的顾虑。
裴本之皱着眉头,望了一眼左右,如果说高于光作为此次随行官员,由礼部考功清吏司主事转升河南道按察使司按察使,是属于正常的操作。
那自己从一介七品县令,骤升成河南道正三品的左布政使,那便真真是属于滔天之幸,属于是祖坟冒青烟了的事情。
裴本之见众人仅仅只是露出一丝好奇。
这才放下心来,沉声道:“殿下革新河南道,抚慰黎民之心,臣深以为然。久病之躯,也会用猛药。兵家常有言,毕其功于一役。目下河南道也到了此等时候,再无温水而煮的时间了。
然,臣下以为,河南道若要行诸般革新之事,不可不防乡野之力。东湖庄之事,犹在眼前。开封府城乱民滋事,犹在眼前。
乡野宗族,方外僧道,何其多也。牵之与利,便如生杀父母之仇,累世不绝。
殿下行革新,当用军马兵甲,防备府县之下乡野生乱。宣百姓知晓朝堂善举仁政,备贼子歹人鼓动蒙蔽河南道百万黎民。”
一句话概括。
裴本之担心改组之后的河南道有司衙门,推行革新之事,会引起河南道地方大乱,需要提前预防。
高于光则是看了看坐在上方,那一道圣旨和玉玺,明晃晃摆在手边的皇太孙。
他轻声道:“殿下,是否该召见河南都司。”
朱允熥却摇了摇头:“防乱于地方,不急于一日。目下两司衙门,拿出官缺选任,务必要尽早清查河南道诸府县田亩实数。”
裴本之张张嘴,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
此刻皇太孙的回应,和他往日里的印象是完全不同的。
明明是需要现在就开始着手防备的事情,偏生此刻的皇太孙就是视若无睹,亦或是说置之不理。
裴本之很有些不明白。
难道皇太孙就是希望河南道真正的乱起来?
可又要如何的乱,难道要河南道遍地乱民?
高于光目光幽幽的轻咳了一声,手臂在裴本之的眼前划过,而后拱手向前道:“臣等领命,今日便将河南道各司衙门官缺选任名录理出,交于殿下审阅。”
裴本之茫然了起来。
明明自己说的事情,高于光是清清楚楚的,可他却不再多说一句。
他是忘了自己现在已经是河南道的按察使了吗?
带着满头的雾水,裴本之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跟着高于光,将皇太孙给送出了布政使司衙门。
朱允熥带着现在还不用忙起来的小胖和小憨,出了布政使司衙门。
他往城西北周王府方向走了一截路,随后轻咦一声反应了过来。
“五叔现在还被关在开封府牢狱之中吧。”
小胖朱高炽翻翻白眼:“你可真是五叔的好大侄。”
小憨朱尚炳哼哼了两声:“放心吧,五叔在牢狱里吃得饱穿得暖,没大碍。周王府的婶婶还有兄弟姊妹们,我都让人照顾的很好,只是不能出王府罢了。”
朱允熥瞥了一眼小憨,觉得这厮当真是他爹亲生的。
他也不做声,只是转了个方向,往城墙方向走了过去。
如今的开封府城,已经被于马和汤弼麾下的军马接手,于马这位河南都司,如今真正执掌的只有一万多人,加上汤弼的羽林右卫军马,合共两万兵马,共同护卫开封府城。
等几人到了城墙上,四下里只有众多官兵手持长枪立于城墙跺后面。
从城墙上眺望远方,那些满身泥土,衣衫下皆是破洞,也不在见有白洁里衣的真正的灾民们,正在新的河南道有司衙门官员带领下,忙碌着抚平洪灾留下的痕迹。
朱高炽看了两眼城外忙碌的场面,低声道:“现在裴本之肯定还是满头雾水。”
朱允熥轻笑一声:“高于光大概会为他解释清楚的。”
“是东湖庄一事之后,才有的这番决定?目下我们掌握的河南道上下官吏士绅的罪行,已然罄书难尽。乡野之间,于朝廷政略,根本就是置之不理,亦或是推辞蒙蔽。
你现在就是在等着河南道真正的大乱起来,然后点燃这一把火,烧的旺旺的。
只是我有一点不懂的是,等火烧起来之后,你要做什么?”
朱允熥转头看向看懂了一半,却还有一半不懂的小胖,笑了笑:“还记得我说过你可能要回一遭应天吗?”
朱高炽眉头一惊。
“周易坤卦第六爻:龙战于野!”
小胖深吸了一口气,未曾在朱允熥的脸上看到不同的变化,便继续道:“龙战于野,其血玄黄。龙为阳,此爻为阴。阴阳交战,于城郊之野外。”
他倒吸了一口凉气,胸脯重重的起伏着。
“你今天让裴本之、高于光他们带着河南道新任两司,推行诸般革新,却不加防备,就是要坐等河南道血流成河!”
朱允熥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他拍了拍一旁小憨的肩膀。
朱尚炳啊了一声回过头,脸上露出茫然的表情。
“要杀人了?”
朱允熥又是一笑:“其实我们心中本就明白,朝廷想要做的事情,却不代表就是天下人都想要做的。浙江道推行摊丁入亩数年,那是我杀了整整半座浙江道官场才确定下来的。而且,浙江道七分山三分地,田亩之利本就不多。
然而其他地方呢?二叔这几年为什么屡屡想要撂挑子,我们早就该明白,二叔他或是早就知道底下的情况,又或是隐隐有过耳闻。
天下的士绅们,当真愿意缴纳赋税,去了优待?这几年看似风平浪静,可你现在再看看河南道。
窥一处而见全貌,此时已经推行革新的六道府县,难道只有河南道如此?”
朱高炽沉默了片刻,最后只能是低声道:“终究还是我想的少了,你是要对整个朝野上下动手……只是,你不怕得罪了所有人,然后引来大祸?”
朱允熥冷笑了两声。
“谁是敌人?谁是朋友?”
“现在便静静的等着,等着整个河南道府县之下乱起来,到时候我便有了机会,再做一件惊天之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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