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城现在每一天进出往来的人很多。
以至于,就算是在城外江边的龙江船厂,也被迫入驻了一支京军官兵,且船厂院墙外五里处又重新竖起了一圈栅栏。
官兵们之外最外层的范围驻扎巡察,防备寻常百姓误入,更是警惕某些个暗藏歹心之辈靠近。
而在更深处,时而更能看到有飞鱼服的身影。
一马当先的朱元璋,自然是不知道龙江造船厂如今的规矩如何,更不知道这一系列的防备措施,都是出自过往他最疼爱的大孙子之手。
人们只知皇帝的威严和存在,到大多数人一辈子都不可能见到皇帝一眼。就如寻常地方百姓,或许终其一生的移动范围也只不过是方圆数十里,而终生不知其父母官为谁。
毫无疑问。
一个头发发白,穿着粗布麻衣,纵马直冲龙江造船厂的老头儿,定然是有问题的。
尤其是,在老头儿后面还有一大队的应天勋贵子弟追赶。
说不得就是这老头儿窃走了贵人家的马匹,慌不择路就冲到了造船厂这边来。
“来者何人!”
“停下马来!再敢上前,杀无赦!”
栅栏外连通道路的路障后,一名京军小旗官取了靠在木架上的长枪,冷声呵斥。
马背上的朱元璋目光一缩,这帮兔崽子眼睛里面有杀气。
船厂外的动静,早就引来朱允熥的注意,眼看着今日值守的那个小旗官竟然在老爷子面前竖起长枪,吓得后背惊起一层冷汗。
朱高炽冲着前头大喊:“放肆!都退下!”
朱允熥则是猛抽马鞭,战马吃疼,速度顷刻倍增。
终于,朱允熥是在这帮恪尽职守的官兵,就要对着老爷子架上强弩之前,驾马从侧面冲到了老爷子的马前。
战马急停,朱允熥探手抓住老爷子所骑战马缰绳。
朱高炽这时也已带着大队人马赶了过来。
“上直亲军卫!”
朱高炽目光扫向牵住老爷子座下马匹的朱允熥,随后从怀里掏出一块令牌冲向造船厂外的禁军小旗官。
小旗官抬头一看,便见这令牌乃是可在宫中行走,顿时心中一颤。
他是瞧见方才那老头儿快要冲到近前,那少年人脸上的焦急之色。
很显然,这老头儿不是偷马贼。
而现在又有这出自宫中的令牌,小旗官立马收起长枪,杵在地上,颔首低头:“属下参见上官。”
朱允熥观察着老爷子好一阵,见老爷子没有什么大碍,这才暗自松了一口气,目光便扫向小旗官后面那几名已经见状将上弦强弩压下的官兵。
“我等今日奉公差,入造船厂。”
小旗官心里已经是直打鼓了,若只是上直亲军卫的人,便是天子亲军,也无甚大碍。此地龙江造船厂,便是朝廷的人过来如今也得查验身份。
可关键就是对方拿出来的这牌子,是连宫中都可以进的。
小旗官不敢有丝毫的怠慢,连忙退下让出路来:“属下冲撞上官,罪该万死。”
说完之后,小旗官连连挥手,示意麾下官兵将路障搬开。
朱元璋的兴致倒是颇为高涨,瞅瞅脸色紧张的两个大孙子,呵呵一笑:“朝廷若是人人都能如你们一样,恪守职责,咱们大明何愁不兴旺?”
这老爷子定然是哪位致仕的高官,亦或是朝中哪个勋贵人家的长辈。
小旗官此刻紧张万分,低着头:“职责所在,却是冲撞了您老,我等罪该万死。”
朱元璋却只是摇摇头,转头瞅向大孙子。
朱允熥愣了一下,坐在马背上身子前倾,脸上露出征询之色。
“俺要是没记错,信国公家的汤醴在主持中军都督府吧。”朱元璋似是呢喃自语。
朱允熥当即点头,小声道:“是汤都督在主持。”
回了老爷子一句后,朱允熥的目光似有似无的瞥了一眼,此刻已经是紧张的在那扣手的小旗官。
另一边的朱高炽倒是面带笑容,看了眼明显要走好运的小旗官。
朱元璋双腿夹住马身,身下的战马便开始继续轻步向前:“回头和汤家那小子说道说道,似这等恪尽职守的将士,朝廷就该公允,得要识人善用。”
朱允熥应了一声,递给朱高炽一个眼神,示意小胖接下来带着人护好老爷子。
而他则亦是驱着战马往造船厂核心地带而去,只是在路过那小旗官身前的时候。
朱允熥却是淡淡开口:“回头去寻了汤醴,让他给你挪个百户官的位子,就说是朱三公子让你去找他的。”
说着话,朱允熥便冲着小胖招了招手。
啪。
原本还朱高炽揣在怀里的那块令牌,便飘飘然的落在了朱允熥的手上,却也不曾多停留,就已经是被他抛向面带疑惑抬起头不解的望着自己的小旗官。
啪的又是一声。
令牌落在了小旗官的手上。
当他举起令牌,想要推辞归还回去的时候,抬起头却见这支还不曾明了身份的贵人,已经是驾马结队远远的远离,奔着造船厂腹地而去。
“头头,他们到底是什么人啊?”
小旗官麾下的士卒小心上前,眼神好奇的瞅着被小旗官握在手心的令牌,脸上透着想要摸一摸的神色。
小旗官摇摇头,侧目瞥了一眼眼神好奇的麾下,抓着令牌的手不由紧了紧,将令牌紧紧的攥在手中,一个翻手便藏在了袖中。
“我也不知道。”
麾下不甘心,有些向往的转过头看向那支只留下远去背影的队伍,颇为羡慕道:“头头,有这令牌在,您这一次真的要当百户了。”
小旗官脸上露出一抹笑容:“这令牌出自宫中,贵人们或许不在意,但我等却还是要将其送到都督府,呈于都督,好移交给贵人们。”
麾下小兵眼中透着羡慕。
何时自己才能如头头一样,得了贵人的赏识,赏个一官半职。
只是想了想,那士卒却又摇摇头,最后忘了一眼已经快要到了造船厂的那一行人,已经是收起了所有的羡慕。
如今朝廷有军功爵法,听闻这两日朝中已经在议东征和南征两位大将军封王的事情了。
自己好生的当差,等回头有了轮番随军出征的机会,那一级级的军功,自己大可亲手拿回来。
想清楚之后,士卒手抵刀柄,昂首站回到原本的位置上,双眼充满了希望。
如今的大明就是一个充满希望,正在茁壮成长的参天大树的萌芽。
当自己站在龙江造船厂的大门前,望着门后那高过院墙和房屋的战船,朱允熥心中已经不由自主的铺开了一副恢宏的画面。
而初次来到龙江造船厂的朱元璋,便像是一个乡野老农,头一次走进十里秦淮一般。
眼前的一切都是新奇的,所见入目皆起震惊。
龙江造船厂便依着长江而建,一圈围墙将整个造船长囊括起来。
在几座庭院房屋后面,整个造船厂大半的地方都堆放着海量的造船材料。
三条宽有三十丈,长有二百丈的水渠,与中间的造船平台平行。
不曾临近造船平台,就能看到三条水渠左右一共五条造船平台上,林林总总停着近二十只大大小小正在建造的大船。
有如今这个世界上,最大的宝船,也有福船、楼船等水师所用的战船,更有以中山王府为首的掌握海运营生的人家,所下的商船订单。
人类在这些巨大构建面前,总是会形成一种巨大的对比感和冲击力,给人带来一种巨物的恐惧和敬畏。
而当这个数目以十位数堆积,那种敬畏将会被无限的放大。
经受着一遍又一遍的冲击,朱元璋不自觉的开始呼吸加重。
在他的视线里,数不尽的工匠,正在那五条造船平台上忙碌着。
巨大的龙骨贯穿一条条巨型船只,厚重的甲板被固定在框架上。
小型的蒸汽机,已经开始大规模投入使用。
每一条造船平台上,都有着无数喷吐着浓烟的蒸汽机,或是吊运或是拉动着沉重的造船材料,投送到需要的位置上。
匠人们眼里似乎只有手头上的活,心中也只装着这一条条等待建造完毕,送进一旁连通长江的水渠之中的船只。
远处,在三条水渠的尽头,长江江面上。
一艘更为庞大的战船,正东西走向的抛下船锚,固定漂浮在江面上。
火炮巨大的轰鸣声,在船厂里经久不绝的回荡着。
“龙江造船厂五条造船平台,其中只有一条是对外承接造船营生的,也算是为造船厂和朝廷增添一点收益。”
朱允熥安步上前,到了老爷子的身后,小声的介绍着。
朱元璋点点头:“是徐家还有其他几家的海运营生吧。”
朱允熥嗯了声:“中山王府名下的田地,这些年全都清空了,置换去了交趾道。再次前提之下,才有了经营海运的事情。
不过,如今朝廷民间海运,也不过是半数被他们几家掌握着。都是知根知底的人家,朝廷也不必太多担心,海运会脱离朝廷掌控。
事实上,中山王府几家的海运营生,朝廷虽然不占比,但内府库却占了三成的份子。原本孙儿是不准备要的,但徐家还有另外几家,却言称,这是借了我家的情分才做出来的营生。
孙儿后来让税署暗中查了一下,这几家的营生,税赋账目上都不曾有问题。交趾道那边的产出,也依着摊丁入亩的正税缴纳,海运这一头则是依照新的商税定期缴纳的。
爷爷若是想看,只需让孙大伴调阅内府库的核对张目,便可一清二楚。”
朱元璋点点头:“俺不禁他们做这等营生,踏实的赚干净钱,朝廷也不会夺了他们的进项。”
朱允熥嗯了声,双手兜在一起。
老爷子这话只说了一半,而另一半便是,只要徐家那几家人,若是觉得掌握了大明的海运营生,就能大捞特捞,藏下不该那的银子,朝廷也就不会顾及往日里的情分。
朱高炽在一旁开口道:“龙江造船厂五条造船平台,另外四条造船平台,我见所造战船不光不同,大多也都与过往没有差别。”
这是朱高炽第一次来到龙江造船厂。
在他的设想中,今日在这里应该是看到全都是新式战船的场面,却不想大多数的战船都是过往的样式。
朱允熥解释道:“如今张二工他们紧要的事情,就是试航蒸汽战船,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就会推出蒸汽海船,这一点会更容易,只需交代下去,寻常的造船匠人也就能做好。
而后,才是新式的铁甲战船尝试,继而又会是铁甲海船的制造。步调是早先就确定下来的,一步步的走,少量制造,等一切都妥当了再驻步更换现有的水师战船。”
朱元璋点头道:“合该如此,不弄清楚弄稳妥了,若是有问题,只会平添朝廷耗费。张二工路子走的稳,蒸汽机、战船,还有他那些个新东西,这些年对朝廷助力不小。”
爷孙三人正在观看着造船平台,聊着这些事情。
原本还在江面上的张二工,早就被人禀报,陛下、殿下、燕世子三人都来了,便立马急急忙忙的坐上小船,赶会船厂。
这时候,张二工正带着一群匠官,急匆匆的赶到三人面前。
“微臣参见陛下,殿下,见过燕世子。”
“臣等参见陛下,参见殿下,见过燕世子。”
张二工如今还是有了些官样,接驾问安得体,在他身后的匠官们亦是紧随其后。
朱元璋直接摆手,而后开口发问:“张二工,朕只问你一句,朕要大明组建一支无敌的舰队,你能否替朕办成?”
张二工明显的一愣,谁能想到面见皇帝,头一句就是询问这样的问题。
朱允熥轻咳一声:“你便如实回答即刻。”
张二工深吸了一口气,拱手道:“回陛下,只要再给臣三年时间,臣就能开始打造铁甲战船!五年之内,朝廷将会拥有第一支小规模铁甲舰队!十年!十年之后大明的水师将无敌于海面之上!”
“十年。”
朱元璋嘴里低声呢喃了一句,随后悄悄的握了握拳头。
张二工有些紧张。
十年之约,其实并不是自己心中最佳的规划,只能算是最低的限度,在保证铁甲战船能够在水面之上航行不沉。
朱元璋却是笑了笑,转口道:“听说今天试航蒸汽战船,且带朕登船去看看。”
………………
月票推荐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