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足和安逸会让人们产生很多不该有的念头。”
北巡行在大营内,一座高高的望楼顶部。
朱允熥望着大营外头的太原城,以及正在镇远门下拦截百姓的京军官兵,面带笑容,轻声开口。
自己刚到太原城,便用出了要查账的招数。
紧接着,太原城便给了自己一份官府架阁库被焚的答卷。
现在自己又给出了锦衣卫再查缘由、羽林卫护卫山西道官员、京军封锁太原城的招数。
接下来就只需要坐看太原城这一次,会给自己交出怎样一份答卷了。
高仰止裹着大氅,抬头看着又开始阴沉下来的天色,很担心今天又会接着降雪。
他闷闷道:“饱暖思淫欲,亘古不变,历朝历代谁人能改之?臣不闻有。”
朱允熥避开了这个话题。
就自己所了解的,从古至今,没有谁能够真正解决这个问题。
就算是有,那也是一时一人而已。
欲望才是人类的本源啊。
他轻叹一声:“严明律法,不断革新,或许才是一条最艰难也是唯一的出路。
君不闻江南选妓征歌、挟弹吹箫,一片繁华,时移世易,歌台舞榭,亦会化为瓦砾。莺歌燕舞、游人不断,变作饮马之池,游人寥落,一片荒凉。
数前宋汴梁盛况,冶游客先后埋骨青山,美人栖身黄土。在世繁华,也不过是过眼云烟,往事不堪回首。
太原聚山西之富于一城,膏粱子弟横行于街市,巨富比拟奢靡。官绅好似一体,上下勾连,只求那富贵常在。
可若是天下人人如此,我大明又将变作何等光景?”
高仰止目光闪烁。
作为像他这样的太孙心腹,大多数人都知道,皇太孙很喜欢以前宋为鉴,从而借此比照现今。
前宋富足,以一隅之地,聚天下之福,甚至是到了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地步。
然而在那所谓的富有四海之财的表象之下,却是灾患百姓被编为厢军。徒有四海之财,逢战多胜,却每每纳贡割地。
更遑论前宋那一次次载于史册、却又皆以失败而告终的革新。
无一不在说明,治理天下之艰难,革新一事不可妥协的准则。
高仰止望着已经被封锁起来的太原城镇远门,低声道:“殿下派京军将士封锁太原城门,实则是为了隔绝太原城内外讯息吧。”
朱允熥嗯了一声。
“他们在摇人,孤可是也在摇人啊。”
“现在打的就是一个时间差、信息差,要的就是让太原城里的这些人意想不到。”
高仰止低下头,有些无奈。
皇太孙就是如此,时常会说出一些令人听不懂的词句出来,但所幸的是听完整句话,也大差不差的能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然后在无人的时候,又会幡然醒悟,原来皇太孙的用词用句,竟然能如此的精准巧妙。
高仰止说道:“景川侯已经在带着人继续加宽通往城中的地道,地道加固挡板,支撑木桩。
等晋王府三护卫一到,待城中起事生乱之时,便可由景川侯领军入城,中心开花。
晋王府三护卫于城外,阻击歼灭一切来犯之敌军援军。”
朱允熥却是转口道:“汾水还没有上冻吧。”
高仰止一愣,不知道这个时候太孙为何会问这个事情。
他皱眉道:“昨日才降雪,若是这几日还是这般冷,大抵再有三两日也就能上冻了。”
“趁着汾水上冻前,咱们也去垂钓汾水河吧。”
朱允熥笑看着高仰止,让这位年轻的内阁大臣有些措手不及。
而他则是拍了拍高仰止的肩膀,率先走下望楼。
高仰止眨眨眼,还没有走下望楼,就听着营中的官兵已经在结阵,不断的有呼喊声发出,在筹备着护卫太孙出营,前往汾水岸边冬钓的事情。
太原城内。
不单单是镇远门的守卫卫所官兵,前往山西道都指挥使司衙门禀报消息。
太原城其余七座城门,也都有人在赶往都司衙门。
山西道都指挥使司衙门正堂。
八名守备卫所官兵正躬身站在白虎堂下。
执掌山西道全境卫所兵马的都指挥使柳良,目光阴沉的望着眼前的八人,眼角的余光则是看向角落里的那些一直身披明重甲,不管自己走到哪里都会跟着的羽林卫官兵。
晦气啊!
柳良心中不由的暗骂了一声。
有这帮人在,自己那可是如鲠在喉,寝食难安啊。
“生了什么事?”
柳良语气冰冷的开口询问,阴沉的脸上有些不耐烦。
如今太原城里的麻烦事已经够多的了,好端端的城门那边难道又出了什么事情。
八名官兵左右看了看。
相互看着身边这些都是前后脚赶到都司衙门的同袍,脸色都有些古怪。
最后还是第一个赶到的镇远门官兵开了口。
“回禀军门,今日太孙北巡行在大营,有兵马出辕门,往镇远门而来。
领队百户官手持高阁老批注,太孙用印之行文,言明因城中生乱,或有贼子意图潜逃,遣派京军封锁镇远门。
凡太原城一应出城之人,皆需受京军官兵盘查问询身份,无令不得出太原城。”
“他……”
柳良闻言脸色一变,刚吐出一个字,却立马止住了声音。
他看向其他七人,脸色阴沉:“你们也是来说这件事情的?”
几人纷纷点头。
柳良出了一口气,缓缓的靠在椅背上,微微闭上双眼。
八名守备卫所官兵,只能是默默的等待着军门的命令。
许久之后。
柳良未曾开眼,仅仅只是低声开口道:“本官知道了,都下去吧。”
白虎堂下的八名守备卫所官兵躬身抱拳。
“小的领命。”
几人退下之后,柳良方才睁开双眼,眼神复杂。
“来人。”
他轻呼了一声。
立马就有候在白虎堂里的官员将领站起身。
“军门。”
柳良看着来人,沉声道:“将消息传给藩台和臬台知晓。”
“遵令。”
看着那人走出白虎堂,走出都司衙门。
柳良目光闪烁,余光里的羽林卫官兵不动如山,他缓缓站起身。
“该死的贼子还不快快露头,本将定是要手刃此贼!”
叫骂了一句,柳良甩甩手,似是因为那纵火贼子而导致太原城被封锁,显得极为不悦。
左右踱步两下,柳良便往后衙过去。
羽林卫官兵便立马跟了上去。
等柳良进了后衙范围,停下脚步,脸色有些难看的回头看向这队羽林卫官兵。
他终于是面露怒色:“难道本官和婆娘敦伦,你们也要在一旁观看吗!”
领队的羽林卫小旗官淡淡一笑:“回禀军门,我等接到的军令只是护卫军门安全。军门若是要与夫人做那房中事,我等便只会在屋外守卫,绝不会扰了军门雅兴。”
柳良脸上顿时青一阵紫一阵的。
杀官等同造反,杀亲军亦等同谋逆。
都是大逆株连九族的罪过。
在那些事情还没有发生之前,柳良只能是将这口气给咽进肚子里。
他愤愤的挥着衣袍,走到了自己在这都指挥使司衙门后衙里的主屋。
砰的一声推开屋门。
柳良站在门后,背着身转头看向站在屋外的羽林卫官兵。
“本官要敦伦了!”
嘭的又是一声巨响,屋门被柳良重重的关上。
屋外的羽林卫官兵们相看无语。
倒是领队的小旗官望着被关上的屋门,无声的冷笑着。
他们在出行在大营之前,接到的军令可不单单只有那一条守卫山西道官员。
还另有一条军令。
若是他们所看守的山西道官员出现异动,即可就地格杀,或等太原城生变之时,再依照届时号令而动。
正二品的都指挥使司又如何?
只要太孙殿下一声令下,也不过只是他们刀下的一颗人头罢了。
于此同时。
整个太原城里的人,也都知道了从今天开始,没有人能走出太原城。
……
李府大院。
嘭。
一声脆响。
一只足有半人高的元青花海水白龙纹八方梅瓶应声落地。
那洁白细腻,带有青灰蓝色的瓷片,散落一地。
声音所出的屋子里,响起女子的惊呼声。
李文相满脸阴霾,手臂放在桌案上,眉头皱紧,望着满地的碎瓷片。
这一尊元青花,便是整个太原城,也找不出另一只相同的。
只是此刻,却就此绝迹。
李文相的脸上没有心疼的神色,似此等世间难得再有的东西,碎了也就碎了。
府中库房里,还有数不胜数世间难得的珍宝。
李本干站在父亲面前,脸色紧绷,眼神阴沉:“父亲,朱允熥这是要将太原城弄成孤城,断绝我等与城外的联系。”
李文相冷哼一声:“为父又何尝不知!早知如此,便不该将那架阁库给毁了,如今却是弄成这等局面。”
言辞之间,李文相满脸愠怒,却又无处发泄。
李本干沉声道:“儿子现在算是看明白了。就算咱们不毁了架阁库,那朱允熥也会找着机会,对我们出手。”
李文相抬起头,眼神阴暗:“不会架阁库,他就会真的去查山西道的账目。毁了架阁库,便有今日的这些手段。倒是老夫想错了,他朱允熥这一次就是奔着太原城来了。
哪里是什么北上巡边,与瓦剌部商议互市。都是借口!都是借口啊!”
屋内,李文相不断的低吼着。
这位晋商第一,富可敌国的李府大院掌舵者,内心愤怒至极。
李本干上前一步,低声道:“父亲,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做?总不能什么都不做,等着朱允熥一步步的查出事情?”
“忍!”
李文相抬起头,死死的盯着儿子:“朱棡的生辰还有几日?”
李本干被父亲这突然的眼神给吓得一跳,低声道:“还有……四天……”
“再等四天!四天之后,老夫要朱允熥跪在脚下!”
……
“四天!再等四天,一切等四天之后晋王朱棡生辰,便是这天下大变的时候!”
太原城中某处,屋子里很是昏暗,刘宗圣脸色狰狞的望着眼前众人。
韩明王依旧是那般的面无表情。
朱允炆则是脸色紧绷,努力保持着和刘宗圣是一般的感受。
果然。
在朱允炆摆好表情之后。
刘宗圣便已经是看了过来:“朱公子,四日之后,你且安心待在家中,草拟一份徼书,待四日之后晋王生辰夜我等事成,便将这徼书传告天下!”
朱允炆点头:“太保放心。”
他简单干脆的应了一声,心中则是嘀咕着腹诽起了刘宗圣这帮反贼。
没读过几本书,竟然还知道造反先弄一个假正经的徼书来。
随后,刘宗圣又对在场的白莲教中人一一面授机宜,一切只等四天之后晋王朱棡生辰夜。
……
而在因为自己的一道封锁太原城的行文,导致太原城里无数人怒火中烧的朱允熥,这时候却是悠哉悠哉的带着一帮北巡行在的文臣武将,出了行在大营,来到汾水岸边。
望着从岸上探入到水中的栈桥。
朱允熥面带笑容:“看来,咱们山西道的官员都很喜爱垂钓啊。城南那边岸边有垂钓栈桥,这北边上游竟然也有。”
高仰止、曹震等人面上含笑,笑而不语。
朱允熥随意的挥挥手:“你们都自便,今天没有彩头,钓多钓少,无非就是今晚拿豆腐炖鱼吃多的吃少罢了。”
说罢,朱允熥已经是提着钓竿到了栈桥边上。
抛洒打窝,摆好凳子,鱼护下水,挂好鱼饵,抛竿入水。
将钓竿放在栈桥上固定的架子上,朱允熥便怡然自得的坐在了凳子上。
众人不知皇太孙今日为何忽然生出要垂钓汾水的念头,见到他当真是在钓鱼,便各自寻了地方抛竿入水。
一杆杆入水,栈桥上很快便安静了下来。
良久之后。
当栈桥上大多数人都已经钓上来好几条汾水鱼的时候,朱允熥仍然是一无所获。
蹬蹬蹬。
脚步声从木头搭建的栈桥上发出。
今日并非随同过来的田麦,终于是头一次出现在众人面前。
只见田麦带着麾下押着一人到了栈桥上。
他的手提着那人的肩头,重重丢在朱允熥的身后。
“殿下,人带来了。”
田麦低声回了一句。
那个被他丢在地上的人立马匍匐在地上。
“小人该死!小人该死!”
“还请殿下饶恕小人……”
因为田麦而突然出现的这一幕,引得众人侧目看了过来。
朱允熥没有回头,但是声音却已经发出。
“听说你很喜欢做交易。”
“孤也想与你做一做交易。”
“如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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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不辱命,使命必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