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章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
“那几年也不知道是怎的了,反正在俺的印象里,好像到处都有祸事……光是襄樊那片地方,一年之内便生出了九波人造反。”
“刘太尉虽然不像男人了些,可是对你对俺那都是没话说的,书生,你……”
还是在那老君庙里头,不知道怎的,郦琼最近一年里特别喜欢来这个地方。
按理说他一个书生,不去拜孔圣人,反而有事没事便来拜见李老君,这并不是什么忠义之举,不过话说回来,郦琼都带兵叛了大宋了,哪里又能称得上是忠义之人呢?
他招待王德的地方便是在这里,说是设宴,不过一桌两人而已,老君庙没有佛寺那般的规矩,讲究的就是一个随性而为,所以在老君像的下方喝酒吃肉,两个人都没有什么负担。
大殿里已经是酒过三巡,大殿外站着的是当年左护军的一众将士们,加上王德带来的人……一众贼配军不住地和王琪王顺交谈着,个个都以长辈的姿态,一会儿询问两小子娶妻生子的事情,一会儿又问起了王夜叉有没有讨小老婆,到了最后,终究还是把话题给绕到了这一年里头最为惊人的几件事情上去。
“那秦桧……到底是被活剐的还是油炸的?赵官家怎的会忽然变了性子?”
“颍州之战确定是赵官家指挥的?小子莫要蒙骗你家长辈,我等可不是那么好唬的!”
“颍州还好,毕竟刘信叔在那里,可是那寿州,听说是皇帝亲自带兵入的城?这事儿也太匪夷所思了些,就算是把我脑袋给砍下来,我也是决计不会相信的!”
“听说赵官家能办那事儿了?还新纳了好几个妃子?”
“说说,快些说说,赵官家这次是来真的还是说装装样子?”
“真的又如何?装样子又如何?我等只要做好自己分内的事即可!”
反正问什么的都有,王琪跟在皇帝身边的时间长,一时间被众人给团团围住了起来,小夜叉只觉得脑袋都大了一圈。
这些人好生呱噪,偏生又确实是自己的长辈,自己还发作不得,沉默了好久,他才开口道:
“诸位叔伯,您各位这般发问,侄儿确实是不知要从何起答,不如待侄儿从头讲起,诸位叔伯便能有个计较了去。”
众人瞟了眼殿内的郦琼和王德,瞅着二人的模样,估计这台酒得摆到晚上去,便同意了王琪的说法,纷纷在台阶上坐了下来,等小夜叉慢慢说来。
不多时,那原本热闹嘈杂的老君殿外便安静了下来,只能听到王琪一人的声音了。
殿内的两人竖耳倾听了一会儿……他们两个其实没有多少的旧可以叙,一些个场面话,在来时的路上就已经全部说过了,此时气氛虽然谈不上尴尬,却总是有些古怪。
听到王琪说皇帝佯装进了寿州城,还带着大伙儿背诵起了岳鹏举的词,郦琼不禁莞尔,好似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儿。
“书生,你在笑什么?”
“夜叉,我想到了高兴的事。”
这人老是这么莫名其妙的,当年共事的时候就是这样,五年过去,一点变化都没有。
王德叹了口气:“你和岳鹏举一样,都是宗元帅手底下出来的兵……左护军那么多的人,就算是刘太尉叛了我都信,可却从未想过你会去反。”
“张浚那厮总说是因为你不服俺,不甘心俺成了你的主帅,可是俺知道,书生虽然迂腐,却绝不是那么小器的人。”
“所以书生,你能告诉俺,到底是为了什么吗?”
郦琼把酒杯举到了嘴边,想了想,终究还是放了回去,他看着这夜叉……虽然他看样子没什么改变,可分明又的确是老了很多。
“你说不知我会反,这话儿留给朝廷的官儿就行了,你知道我,我也知道你。”
“可你一没有像吕祉去告密,二没有带着兵与我火并,夜叉啊夜叉,你摸着自己的心问问,你难道就没有动心过吗?”
王德有些骇然:“心动甚么?”
郦琼又笑了,笑得王德浑身都不舒服:
“你敢说,你就没有动过反意?你就没有觉得过窝囊?”
庙里有些暗,让人看不清楚王德的表情,只能感觉到他脸上的肉不停地在抽搐,好似在挣扎个什么。
“当然动过了,不然俺现在为何会在这里?”
“夜叉,装模作样可不是你的本事。”
两人一番对话后,又各自沉默了下来,所幸外面还有王琪在讲述着赵官家的事情,才显得不那么的乏闷。
只听见小夜叉好像也说到了兴头上,说起皇帝用春药大破金人拐子马和铁浮屠,惊得众人忍不住咂舌……如此办法,当真是用兵巧妙得紧。
怪不得去年年底,从开封府就传来消息,说是各部队的骑兵都得配上马嘴笼,原来起因是在这里。
又听到说赵官家坑杀了所有在颍州的女真人,却给汉人、契丹人甚至是草原上的野人留了活路,众人一时间竟然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感觉。
明明大宋胜得如此酣畅淋漓,他们骨子里是无比的高兴,可是他们的理智又一直在提醒着他们……他们不再是宋人了,他们现在是在为金国效力,他们不该高兴,应该无比的愤恨才是。
笑不知笑,哭不知哭,终究是化成了一声声的叹息。
“夜叉,你想要赵密的命吗?”
王德这次反应得很快,他恨恨地道:“赵老二太他娘的不是个人,自己吃了你的亏,却非要把账算在我的身上!”
“那赵官家也辨不清是非,说好谁打赢谁便有理,最后却帮着赵老二拉偏架!他们都姓赵,却来欺负我这个外人!”
“等有机会在战场上见了那厮,我定要亲自取了他的性命!”
他一面骂着,一面偷摸观察着郦琼的表情,见这书生并没有什么反常的模样,便问出了他一直想问的事情来:
“去年早些时候,同样是俺带兵来亳州,那时候你不战而退,便是想把这亳州城给让了,是与不是?”
郦琼非常爽快:“的确如此。”
“那为何,为何今年你又要这般死守此地?你难道不是……”
他话还没说完,便被郦琼给打断了:
“夜叉,亳州这里与宿州不同,没了宿州,黄河以南尚有八州可做东京屏障,可若是没了亳州,黄河以南,便只有汴京一城了。”
王德不解:“这与你让不让亳州有甚相干?”
“当时岳鹏举已经到了开封府的边上,我让与不让其实都无所谓了,只要他一直进军,开封府始终是要被攻下来的。”
“但是现在不同,现在我若是让了亳州,张太尉、刘都使、杨都使和赵都使四部人马,便能直接到开封城下。”
“那不是正好?”
“好?”郦琼很正经的看着他,“一点儿也不好。”
“等到时候赵官家又退去,你以为完颜兀术会拿谁来出气?还不是这亳州城的百姓!上次不战而退,他便已经放出了要屠城的话儿来,若不是我舍了性命相求,你以为这亳州还能有几个活口!”
王德连忙解释:“赵官家这次是一定要战到底的!”
两人都没有在意王德这话的不妥,郦琼直接反问道:
“哪次不是这样说?”
“这次不一样!”
王德有些着急地嘶吼了出来,吓得外边都没了动静,还是郦琼招呼着他们继续,说里面没什么事,是夜叉喝多了,这才让小夜叉嘴里的故事继续了起来。
等外面声音又响起了,郦琼叹气道:
“我赌不起了夜叉,我不敢用这亳州十几万百姓的性命来赌赵官家的志气……当年宗爷爷固守汴京,是赵官家抛弃了他,去年的岳鹏举也是如此……若是有一天赵官家又退了兵去,你能把他怎么样?遭祸的,不还是这北边的百姓们。”
王德站起身来:“若是那样,俺第一个便不干!”
他一把年纪,却说这好似孩童的话出来,郦琼摇了摇头:
“你不干,不起作用啊……而且,你没发现这次北伐,有些不对吗?”
“哪里不对?”
“上次北伐的时候,沿着黄河一路北去,各地郡县均是有人响应起义叛,而今年,你可曾听见过一起北边有起义的事儿?”
“不妨直接告诉你,开封城破距今已有十五载,这十五年,足够改变许多人的认知了!”
“几百年前,鲜卑皇帝拓跋氏立北魏于中原,与南朝刘宋对峙,那时候的南方汉儿们,或许也是盼望着王师能够北伐去,早日统一的……可是,可是如今呢?”
郦琼看着慢慢坐了下来的王德,接着道:
“如今北方人已经把拓跋焘当成神明来祭拜了!王夜叉,你觉得距离完颜阿骨打成神受贡,还需要多久?!”
王德说不过他,一直都说不过他,可是说不过归说不过,他的心里面总觉得憋得很,比皇帝让宦官来骂上一年,还要难受。
两人又开始饮酒了起来,不过这次,他们都很有默契地,再也没聊起了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