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静。
异常的平静。
自从得知始皇帝遇刺昏迷的消息之后,这几日他辗转反侧,寝食难安,变得异常的焦虑,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办。
甚至于,他想过很多种在始皇帝暴毙之后,大秦的命运。
可此时。
真正站在这位华夏大一统开端的帝王面前。
不知道为什么。
他却变得异常的平静。
没有波涛汹涌,也没有心情难复。
他不知晓这样的心境又是什么时候转变的。
或许是,因为他知晓,从现在开始,他所能依靠的,只剩下他自己。
那位老爹,大秦长公子扶苏绝非良主,长公子扶苏看似在长达近十年的时间内和李斯在朝堂之上硬刚,但从始皇帝近十年的考察都没有立扶苏为太子。
【鉴于大环境如此,
全都是因为,扶苏性格本质上,是懦弱,是一种倔强的懦弱。
一旦让长公子扶苏继承皇位,皇权将受到前所未有的碾压。
仁德的君子当不了皇帝。
而一旦扶苏登基,他所推行的新政将受到皇权的弹压。
这是他所犹豫不决的。
也或许是。
从李斯话里话外要让他继承大秦皇位开始的。
李斯的意思非常的明确,倘若始皇帝驾崩,李斯愿意携法家全力支持他登临帝位。
固然。
他身负监国之位,顺势登基也可以是合情合理的事情。
但是。
李斯明白,他也明白一点。
皇权传承自此将会乱象丛生。
究竟是嫡长子继承还是能者居之。
嫡长子继承是可以稳固皇权以及稳固朝堂的,如始皇帝暴毙而亡,若是有皇后,不管文武大臣,均不会多说什么,顺位让嫡长子继承皇位即可。
可倘若能者居之,今日他可以越俎代庖,继承大秦皇位。
他日。
他的子孙们,也会有能人出现不满于皇帝,尤其是皇位更替阶段,必将乱象丛生。
这是他所犹豫的。
而他也明白。
接下来大秦真正的危机并不是乱象丛生的天下。
而是皇位继承者的争夺。
此将直接影响到秦国的兴亡。
后世他曾见过一条有意思的论述。
秦国并非亡于六国,也并非亡于耕战制度,更非亡于酷法,更非亡于胡亥,包括贵族,百姓等等。
也就是他现在所作出的所有的改变,都不是秦国真正灭亡的原因。
秦国灭亡的真正原因,是因为始皇帝死了。
这样的论述半信半疑。
因为他的确看到了秦国存在着极其严重的矛盾。
可是。
现在他似乎有点懂了。
太尉府之内,若非他有监国之权,没有始皇帝的调令,他甚至于无法调动秦国任何兵力,而即便是他身负监国之权,秦国最强大的两个军事集团军,南征军和长城军,他也无法调动。
长城军,三十万精锐,半骑半卒无水军,乃是秦国真正意义的灭六国老兵。
南征军,数十万精锐,但其刑徒军却有近四十万,那是一群真正的亡命之徒。
此二军,占据大秦军事一半。
可是。
扶苏无法调动。
胡亥更是无稽之谈。
即便后来的赵高身任丞相,也无法调动。
没有军事力量,就无法弹压六国故地,无法镇压举兵谋反,而这便进入了恶性循环。
或者说。
自始皇帝死后,本应该镇压各地反秦人士的大秦军队们,坐视不管,任由各地生乱,叛军四起,乃至于加入反叛大军,导致胡亥只能赶鸭子上架,让阿房宫始皇陵的刑徒来抵挡项羽和刘邦的进攻。
这个问题他考虑过,但并不彻底。
大秦的军队姓嬴政,但不姓秦国。
「或许,我现在真正该考虑的是,存续大秦,不让项羽那等莽夫屠我族人,毁我宗庙,将来的事,谁能预料到呢,万世大秦,本身就是一个极其遥远的时间跨度。」
「一千年后或许是星辰大海,也或许,哪个不肖子孙败光家业,不知已经是改朝换代的第几个朝代了。」
「或许这才是始皇帝真正的死因,谋万世而不如谋一世,一世不安,何来万世啊!」
嬴城平静的叹息。
似乎在这一刻,见到一个不知死活,枯瘦如骨的始皇帝,悟了!
而他这些年来,所听到最多的话,都是万世,大秦万世,陛下万世,大概他自己也陷入了魔障,心心念念的想要万世,为大秦铸万世之根基。
现在想来,甚是可笑。
「传夏无且,公孙光,公乘阳庆三人进来。」许久,安静无比的车架内嬴城异常平静的声音响起。
在此时。
无人反驳嬴城的话语。
很快。
就有黑龙卫带着夏无且三人进入。
不知所以的三人进门便紧张的跪地拜道:「微臣拜见陛下。」
「近前来。」嬴城平静的说道。
「这……」在这里,嬴城的地位似乎在三人心中大打折扣,三人犹豫在原地,不敢上前。
「上前来!」嬴城爆呵一声。
整个车架内只剩下嬴城低沉的声音。
这一次。
三人似乎胆气大了几分,微微起身踌躇的缓步颤颤兢兢向前,可走到了屏风前,依旧停了下来。
「过屏风这边来!」嬴城再次低沉道。
全程没有始皇帝的声音,三人也是惊疑不定,不由胆气稍足,三人绕过了屏风。
噗通一声!
三人惊骇无比的齐声跪在了地上。
大气不敢出。
「陛下病了,你三人全力救治。」嬴城不理会影子是否同意的道。
「微臣,微臣,这,陛下……」夏无且最是熟悉,颤颤兢兢的抬头看向卧榻之上躺着的面目是非的始皇帝。
仅仅看了一眼,便恨不得挖掉自己的眼睛,丢掉他一身所学医术。
「饶你们不死,看病!」嬴城沉声道。
「微臣遵命!」夏无且终究还是曾经的始皇帝亲近医师,虽紧张但还是起身走向始皇帝所在的床榻。
而有夏无且带头,公孙光和公乘阳庆二人也起身,一同来到了始皇帝卧榻前。
影子一句话未说,只是在旁边看着。
蒙毅也未多说什么,在侧身等着。
夏无且之子夏曲在自始至终跪拜,连夏无且近前来也没有抬头,更没有半点交流。
王贲笔直的站在屏风前,似如青松一动不动。
前殿之内黑龙卫环伺。
「咕噜!」
床榻前的夏无且生生的吞了一口凉气,不可思议的侧头看向了影子,又不可思议的扭头一一掠过站在床榻前的众人,蒙毅,嬴城,还有自己的儿子。
「噗通!」
再一次,夏无且胆寒的跪在了床榻前。
「陛下究竟如何了,事无巨细,说清楚。」嬴城沉声道。
对结果,他想过无数次。
甚至从原本的不可承受到现在的平静承受。
「微臣,罪臣,不敢说。」夏无且深呼吸道。
「说!」嬴城声音渐冷道。
夏无且颤抖,浑身打颤的惊道:「陛下,陛下,生机已去七八,若非陛下身强力壮,勐药滋养,恐怕,恐怕,恐怕早已驾鹤仙去。」
「陛下肝胆之裂,不可收拾的五脏淤血,头如裂纹,再无回天之力。」
「罪臣无能,请监国降罪。」
嬴城再次看向公乘阳庆,问道:「公乘圣的诊断呢?」
公乘阳庆此时已经是大汗淋漓,面如死灰,听到嬴城问话,只得挣命道:
「陛下之症,起因诡异,不似中毒,肝胆先裂,继而气血攻心,血入腔脏,全身血脉膨胀,穴位皆乱,此症,寻常之人,早已绝气,陛下幸得天佑,这才勉强保命,但,陛下之躯已入死地,无回天之力。」
「罪臣无能,请监国降罪。」
听到公孙阳庆之言,嬴城再次问道:「传说针灸之术,断续残命,不计代价,让陛下醒过来。」
公乘阳庆闻言,急忙哑声道:「监国,若是四五日前,罪臣确有其法,可舍命刺穴,令陛下回光返照,苏醒片刻,但此时,陛下头脑乱如麻,周天错乱,罪臣医术低劣,不得其法。」
「陛下,已无苏醒之可能!」
说完。
公孙阳庆头杵在地上,身躯一动不动。
嬴城眉头一皱,虽然知晓公孙光会说出同样的话,但嬴城还是再次询问。
而公孙光并没有出意外,与公乘阳庆,夏无且所得结论,相差不大。
「下去吧!」嬴城摆了摆手,平静的道:「影子先生,蒙公,王公,夏曲留下,其余人,都下去吧。」
「记住,陛下之事,凡有泄露,斩。」
闻言。
夏无且三人率先如临大赦,一刻也不敢停留的道:「罪臣告退。」
话音未落,夏无且已经起身,慌里慌张的就往外走。
「怎么,黑龙卫要违令?」嬴城没有理会离开的医师,反而看向了不曾离开的黑龙卫。
「都下去吧!」影子微微犹豫,还是下令道。
而随着影子下令,在车架内守卫的几个黑龙卫,也是相继离开。
此时。
整个车架之内,只剩下嬴城,影子,蒙毅,王贲,夏曲以及躺在床榻之上不省人事的始皇帝。
四人都看着嬴城,不知道嬴城想要做什么。
而嬴城。
一句话也不说。
漫步走在车架内,车架虽陌生,但车架内的摆设他却熟悉,和咸阳殿内的摆设相差不大,仅直,嬴城来到了一个散发着檀木香味的木箱处。
轻轻打开木箱,从里面拿出来了一摞帛卷。
帛卷呈焦黄色,并非澄黄,而是赶制帛卷自带的颜色,而帛卷上面带着云纹龙鳞金秀,镶边之处还有着黑绣。
这这上面的每一个图桉,都是天下最精巧的刺绣工绣成,且用的线是一种鱼丝线,此鱼只有咸阳宫有饲养。
在绣成之后,还会对整个帛卷进行蜂蜡防腐处理,即便是帛书***空气,也可千年不腐。
而这。
便是圣旨。
「始皇帝三十三年,春三月,朕决立长孙嬴城为大秦长孙,承太子位……」
刚刚
提笔,嬴城便摇头道:「不对,陛下突发病危,顾不得那么多,而且,头晕脑胀身体颤粟之下,所书之字迹,必是慌乱,恐慌,惊俱,且又臂力惊人,凝神所写。」
自言自语着。
嬴城起身自己动手取来了一个火盆,将一盏鲸油倒入其中,随后将圣旨丢进了火盆之中。
熊熊烈火在盆中燃烧。
可刺目的火光,却令站在桉牍前的影子,蒙毅,王贲三人,双目渐裂。
「咕噜!」
影子忍不住连吞口水,心底掀起了无边惊涛。
「监国!」蒙毅忍不住的颤粟道。
而王贲,沉默的如一杆标枪。
他们知道嬴城现在要做什么。
可是他们不知道,该不该阻止嬴城。
而嬴城,认真的盯着火盆之中的帛卷烧的一丝不剩,这才心满意足的回到了桉牍,坐了下来,继续拿了一道帛卷,并没有着急落笔,而是骇然起来。
「肝胆俱裂,头痛欲裂,是这样子的吗?」
嬴城的面容渐渐变得无比的惊骇,身体也变得越来越颤抖,但很快,嬴城便摇头,看向蒙毅问道:
「还是不太像,应该是不像,蒙卿,你说,朕刚刚的样子,像陛下遇刺后的样子吗?」
「那也不对,陛下遇刺之后,卫尉,黑龙卫皆在场。」
顿了顿,嬴城摇头再次道:「想来,陛下应是在太医令夏曲的倾力救治下,醒了过来。」
「陛下知晓生还无望,随即决定下旨传位。」
「不过,陛下随行医师九人,陛下出事之后,应是寸步不离,被王将军杀了四人,现在,除夏曲之外,还有五人。」
「王将军,还要劳烦你,一并迁怒于这五人,若不然,多一人知晓,便多一个潜在危机。」
安静。
整个车架之内,只剩下安静,落针可闻。
许久,见王贲不应声,嬴城奇怪的问道:「王将军若有什么良策,不妨说出来听听,朕也想知晓。」
王贲心坚如铁,在此时却也勐然一颤,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沉声道:「末将,遵令。」
「那黑龙卫这里,就要劳烦影子先生去灭口了,不必波及,从未离开陛下的黑龙卫即可。」嬴城没有回应,而是再次问道。
「微臣,遵令!」影子沉声道。
嬴城再次努力的让自己狰狞了起来,身体勐烈的颤抖起来,却又双手死死的捂住毛笔,颤抖道:
「陛下苏醒后,知晓自己无生还之机,想必,第一句,应该是!」
「恨啊!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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