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7章当斩凡尘
许志安还是老去了。
生命的最后时光,未曾历经过什么灾祸,亦无病痛的折磨。
只是亦如同所有凡人都要经历的那些事情一样,无所例外。
人这一生好像只有两件大事。
一件是出生,懵懵懂懂。
一件是死亡,浑浑噩噩。
懵懵懂懂间嚎啕大哭,浑浑噩噩里欲哭无泪。
终究是尘世一场,此生不见。
顾担显得是如此的沉默。
他沉默的立在那里,像是一尊静止的雕塑。
外界的吵闹,他竟都听不清晰。
许志安,是他醒来之后所见到的第一个人。
也一直都是他的长辈。
这么多年下来,许志安一直对他都颇为照顾,无论是婚姻大事,还是个人前途,都有许志安曾经努力过的痕迹。
顾担亦是像对待自己长辈那样对待着许志安。
可是在许志安生命最后的几年时光,顾担时常都不会待在小院子里。
或许,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自己的心绪。
究竟是真的想要快点去治病救人,积攒寿元,期待下一个阶段的青木化生诀的晋升能够为了真正意义上的增添寿元。
还是在恐惧身边最熟悉的人,正在无可阻挡的,一天天变老,直至迈向死亡的终点,所以才要找个借口离去,不敢亲眼目睹?
他分不清楚。
大概这便是长生者的悲哀。
都说世上最为残酷的事情,便是白发人送黑发人。
但若始终都是黑发人送白发人,那又该如何去诉说呢?
从此以后,顾担已再无长辈。
无人可以再不讲道理的训斥他,无人可以再劈头盖脸的数落他,无人可以再蛮不讲理的教训他。
可顾担并不开心。
缠绕在他身上的,那一根锚定尘世的,最初的线,断了。
人生何苦
求而不得。
可有再苦
得而复失。
可有最苦
孤家寡人。
他呀,也终于是成为了别人的长辈,且永远都不会再有自己的长辈了。
顾担将苍从许志安的怀中抱了起来,让荀轲将痛苦失声几欲崩溃的小莹给看好。
他什么都没有说,显得是那般的平静,平静的宛如木偶。
逝者已矣,而生者,还要继续努力的生活下去。
生命的最后这段时光里,许志安绝大部分时候,还是开心的。
按照寿元来算,许志安的年龄也算是喜丧。
这也是一个横跨了两国、三朝的老人呀!
风风雨雨都曾经受过,没有那么多值得称道的壮丽诗篇,正如同这个时代绝大多数的老人一样,组成这个世界的一部分。
许志安的葬礼很简单。
但来的人很有重量。
顾担、王莽、禽厘胜、公尚过、荀轲、苍、小莹.夏朝的皇和他最信任的大臣们,以及生前那些他所喜爱的,也喜爱他的人都到了。
还有一位顾担并不熟识,大多是听闻的人。
许志安的儿子。
那是一位商人,在许志安故去之后,正在大祈做生意。
还是王莽派人快马加急给他抓了回来。
面对许志安的死讯,他看上去并不是那么悲伤,只是沉默了一会儿,说了句:“他一直觉得我经商是不务正业,我们关系不好,回家就吵架。”
但在灵堂上,许志安的儿子还是无法止住自己的泪水。
他也永远少了一个不讲道理就能训斥他的人。
守丧,下葬。
许志安回归到了许家的祖地。
而顾家小院中,永远都少了一个人。
且不再回来。
顾担经受过很多身边之人的死亡。
无论是有意识的,还是无意识的。
最初的太医令庞琦、林御医,后来的丁季,再到林小依这些人中有的熟络,有的不怎么熟识,有的是被迁怒,有的是被迫害,有的是主动选择。
而亲身经历熟悉之人故去,这的确是第一次。
显得是如此的无奈,且无法抗拒。
或许正是因此,很多人才喜欢那渺渺无踪的仙道。
长生不老呀,长生不老。
不必再去面对那可怖的死亡,只要能够踏上仙道,连亲友都能因此而延年益寿,哪怕不能行至终点,也能够多陪伴许多岁月。
时间永不停歇。
无论何人故去,何人诞生,那条不可目睹的奔涌大河不留余地的冲刷着每一个人。
夏朝七年。
并未发生什么大事,只是有一个人回来了。
清平子。
这位同样横跨了两国三朝,年龄和许志安差不多大的老家伙,看上去仍旧健康且富有活力。
武道宗师百二十岁的寿元,养生有术之下,这个年龄都能当人太爷爷的方士,看上去和几十年前的区别也并不算太大,只是更加的成熟稳重,整个人身上都散发着强烈的自信。
“那块骨头不简单啊,当真是不简单!”
顾家小院里,回来的清平子如此感叹着。
他自问学识无比丰厚,甚至对于尘世难以企及的,渺渺无踪的仙道都有相当的熟悉。
但真正涉及到仙道之物时,还是让人自觉脑子里的知识不太够用。
“嗯?”
顾担目光平静的回望过去。
清平子也在暗自打量着顾担。
这几年过去,回来的第一感觉,竟是顾担又变得年轻了!
是的,年轻!
就像是当初在顾家小院门前畅聊的那段时光一样年轻!
只是当时顾担还需要费劲脑筋的来对付他,而如今却换了个顺序。
主导这场谈话的人,不再是清平子,而是顾担。
相同的地方,相同的人,不同的岁月,带来全然不同的结果。
‘这家伙不会又突破了吧?!’
清平子暗自心惊不已,那些已经习惯了顾担的人或许没有察觉,但他几年未见,自然感触更深。
他自己也只是看起来不显老罢了,但气血不会骗人。
如今运转体内的气血,已经不会再有先前那种充盈到激昂般的状态。
可当他自己观察顾担的时候,就好像在观摩一处深不见底的深潭,任由他如何的打量,都不能探明。
当世已然无敌,还特么进步,真真是不给后人留活路啊!
“那块来拥有巫之血脉的骨头,我发现了一些端倪。”
清平子没有废话,简单直接的道明了来意。
研究这么些年,总不能一直都拿不出像样的成果。
“说。”
顾担言简意赅。
“那块骨头里的血气,与武者的并不一样。与其说是武者的气血与之共鸣,倒不如说是被其血气感召,强行与之同步,也是在这个过程之中,打破五行交感的封锁,诞生出新的伪宗师。”
清平子神色变得肃然,涉及到专业的事情,他的态度极为端正,“但这种感召是有代价的,那些伪宗师会慢慢向着骨头中的血气靠拢,自身会受到制约。且伴随着被感召的时日变长,自身也会趋于不属于人身的气血而发生变化!”
“这一点,之前便已经知道了。”
顾担脸色毫无变化的说道。
大雍的那一位名为秦川诚的宗师,可就是凭借着这种方法成功越过了宗师的寿元大限,但代价便是不能离开那块骨头太久。
如果只是这种发现,那对他毫无作用,清平子也不值得特地再跑回来一趟,告知他这种事情。
“嘿嘿。”
清平子轻笑两声,脸上带着些许自豪的说道:“但我发现了一种可以极大程度减缓其气血同步的方法!”
“哦?”
这一次,顾担总算有了些许兴趣,“详细的说一说。”
“这个方法还是秦川诚带给我的启发,准确的说,是因为你。”
清平子说道:“很早之前,大雍便尝试过让宗师使用那块骨头,以达到宗师之上的境界。但所有的尝试,最终都以失败告终,没有任何成功的可能。而且宗师并不能算是消耗品,一位货真价实的宗师因为这种尝试死掉,无论哪国都得肉痛至极。
直到你的出现,让大雍又有了这样的一份心思。”
这一点倒是也不让人意外。
无论顾担有没有展现出强烈的进攻性,他的存在本身对于四国的皇帝而言都是一种压迫。
哪怕这种压迫能够让他们国内的子民能够生活的更好,可他们自己活得心累啊!
山就在那里,你不去翻山,山就在压你!
为了摆脱这种窘境,各国肯定会想各种方法尝试去走捷径,成功了自然再好不过,失败了也没有太大的损失。
当世第一人,本该就要遭受足够多的挑战,和被人无中生有的立为标靶,都再正常不过。
更何况,因为顾担显露出的超越宗师的手段,宗师都显得没有那么重要了。
也是因此,大雍和自家愿意尝试的宗师商量了一下,再次重启了借助那块骨头,试着冲击宗师之上的方法。
清平子全程在旁围观。
某种程度上来说,他就是顾担的一个眼线,大雍敢这么做,也算是胆子颇大。
“最后的结果,当然是失败了。不仅死了一位宗师,还重伤了好几位。”
清平子耸了耸肩,有些无所谓的说道。
也就是曾经批量制造过宗师的大雍,才能出现这种程度对宗师的损耗了。
“但也并非全然没有收获,我发现宗师其实可以凭借着自身的气血,强行与骨头内蕴含的血气对抗,牵引极小的一部分入自己的体内,然后立刻斩断联系,再通过特殊的方法强行将其炼化.或者说,吞并!”
清平子伸出手掌,之前说话的时候,他的左手一直都藏在袖子里,此时才显露出来。
顾担凝神望去,不难发现清平子的左手上呈现出不太正常的暗红之色,特别是食指,像是烙铁烙印过似得,暗红遍布。
清平子左右瞅了瞅,随地捡了一块石头,伸出左手食指,毫不费力的便插了进去——并未动用真气!
宗师肉身极强,比之精铁也绝不逊色。
但这种强横是多方面的,其中并不包含锐利这两个字。
清平子食指的变化,已经不再属于武道宗师的范畴。
而是从那块骨头之中,所窃取的权柄。
“目前的发现还只有这些,时间太短了。有些收获,但收获还不够大。”
清平子倒是无所隐瞒,看的很开。
指插坚石,对凡人而言或许值得欣喜,对武道宗师来说,也就那样。
更不用说是宗师之上的顾担了,不能说毫无作用吧,只能说是食之无味。
但这代表着一个开始。
现在所产生的变化尚且不够大,继续研究下去万一成功了呢?
起码这七年的时间,他绝对没有浪费不是?
“按照你这种消耗,那块骨头能支撑多久?”
顾担若有所思,却并不是看重这份从外物中汲取力量的手段,而是更高层面的思索。
“最少也得千百位宗师才有可能消耗一空吧?”
清平子毫不犹豫的说道。
“千百位宗师”
顾担都不由得沉默了。
那还仅仅只是一块骨头。
甚至按照清平子的判断,那块骨头的主人生前也仅是接近元婴,如此连残躯都称不上的一块骨头的力量,都足以需要千百位宗师才能够消耗掉。
那块骨头的真正主人,活着的时候又该有多强?
恐怕金丹之下,真的都只是蝼蚁,连对抗的资格都没有。
这已经是绝对碾压的力量层次,超出了凡尘的想象。
“仙道每一个境界的跨越,都代表着天翻地覆般的转变,不要忘了,每一个境界的背后,都代表着一条断路的接续。所谓的关隘,也是因为这种接续本就不够自然所导致的,所以每一次跨越,都是一次极大的提升。”
许是看出了顾担的想法,清平子又道:“不要以凡尘的眼光来审视仙道,除了武道宗师之外,凡尘中的所有境界只是凡人给自己设立的一个称呼而已,根本不能当做境界来看。”
什么武者、练脏、练脏大成,不成宗师,都只能说是普通人。
宗师才算一个真正的境界,是第一次自身实力的飞跃开始。
但很遗憾,在凡尘之中,这第一次飞跃,便已经是最后的一次飞跃,彻底卡在了那里,无有前路可言。
妄图以宗师的战力去揣摩仙道的层次,便好似坐井观天的井底之蛙。
“但我们很幸运,仙人早已释放出回归的信号,或许再等一段时间,仙人便会回归,到了那时,尚可攀登前路!”
清平子脸上没有丝毫沮丧之意。
在这个时代的宗师很不幸,因为头上有个压着他们的宗师之上的存在;但在这个时代的宗师也很幸运,他们有机会不再是虚度年华,只要仙人回归,打开灵气的封锁,他们也可以借助快人一个境界的实力,去攀登仙道!
“仙人回归,没有个准数么?”
顾担问道。
他不肯抛头露面,甚至刻意隐藏自身名讳,便是因为那悬而未决的仙人回归之事。
虽然这件事一直以来都是清平子的一面之词,可那夜降天星,顾担也是亲身经历过的。
自然是宁肯信其有,不敢信其无。
他赌不得。
“仙人的想法,谁能知晓?”
清平子无奈的说道:“对凡人来说,十年二十年,差不多就是一代人的时间。可对于修行有成的仙人来讲,一两百年也是寻常,不可以尘世度量。”
还是那句话,仙道与凡尘不同。
包括时间观念也是如此。
一二十年,对仙道有成的强者来说,可能刚刚修习成功一门威力颇大的神通妙术,而这个时间放到凡尘,足够牙牙学语的婴孩成为孩子的父亲。
但无论是需要十年二十年,还是两百年三百年,甚至是千年,顾担一定都可以等得到。
为了避免暴露在那些强横到甚至无法想象的仙人眼中,顾担必须要足够的低调才行。
时间越是往后,越是如此。
大石落下不算可怕,可怕的是下落之前,那不确定的时间,才是最该小心谨慎的。
长生者摆脱了自身死亡的磨难,就不免有其余的麻烦需要自己面对,这也是一种值得庆幸的无奈,没有什么好抱怨的。
毕竟这份无奈绝对是人人都想有,却又求而不得。
“我知道了。”
顾担微微点头,并不讶异。
仙人若是现在就过来,他定会当场跑路。
因为他所造成的影响还远远没有从凡尘之中消弭,此时不来反倒更是一件好事。
岁月会冲刷掉他所留下的痕迹,那些曾屈服、铭记他的人,也会消磨在时光之中,仅在某些纸张上留下斑斓一角光影,仙人大概不会那么无聊。
“对了,我还听说了一件事。”
清平子小心谨慎的说道:“你的那位长辈.逝去了?”
往事被再度提及。
顾担轻轻的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对于清平子都能够收到消息,他并不惊讶。
四国对他的关注从未松懈过,虽然不敢派人过来监视,但多多派人打听那是绝对少不了的。
四国皇室恨不得知道他每天吃什么饭,生怕这位爷吃到什么不合心意的东西,找个由头收拾他们一顿。
许志安的葬礼虽然没有多大的声张,但到场的人都很有重量,探子眼睛不瞎定会汇报回去。
“仙道之中底层修士很流行一句话,叫做斩断尘缘。”
清平子斟酌着说道:“所谓斩断,并非是要弃之不理,或是置若罔闻。恰恰相反,这几个字的意思是说,完成自己在凡尘之中留有的欲念,自此之后尘缘尽了,凡尘再无半分吸引自身心神之处,一心一意的开始攀登仙道。
毕竟一旦踏上修行的道路,与凡尘便是两个世界。哪怕单纯以寿元的方面来说,当修行者节节攀升的时候,留在凡尘中的故人,怕是尽皆已成冢中枯骨,必须要拿得起,放得下才行。”
拿得起,放得下。
简简单单的六个字,说来当真容易。
“而且,伴随着自身实力的提升,眼光也大不一样。武道宗师再看寻常人,几乎便已经不是同类之人了。”
清平子提醒道:“以你的实力来说,怕是更甚几分。”
实力的提升,的确会带来不一样的感觉。
起码对顾担来说,此时尘世再如何国色天香的女子,也就那样,皮囊而已。
红粉骷髅,字面意思。
这是很可怕的一件事。
伴随着实力的提升,同出一源的人们,渐渐都无法入眼,甚至没有了交集。
也就不难理解,为何仙道上层的那一批家伙,不许凡尘过的太好。
一方面,凡尘过的太好,势必会导致求仙问道者增多,平白给自己增添麻烦;另一方面,在他们的眼中,人大概已经不能算人,起码绝不是他们的同类人。
“哈。”
顾担只是笑了笑,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那些人斩断尘缘之后,他们是去拥抱自己的同类,拥有共同追求的人,顾担上哪拥抱去?
本就身在凡尘中,谈何去斩断凡尘?
何况,无需他自身去斩。
岁月本身就在以慢刀子割肉,直至化作致命的一击。
初时不察,但始终未停。
“你明白我的意思就好。”
清平子自然也知道现在并无仙道可探寻,只是表达出自己的态度。
说到底,凡人和凡人玩,宗师和宗师玩,这很正常。
强行将自己落入凡尘,受伤的只能是自己,这是隐晦的劝慰。
此前已经有交集的人自然不方便说什么,但此后莫要给自己找不自在才是。
像他就从不将凡尘中的人考虑在内,宗明帝在位时,他只管达到自己的目的,根本就不管凡尘中过的怎么样。
但顾担并不是那种不达到目的,便无所谓一切的人。
鸡同鸭讲,注定无果。
“我就先回去了,指不定还能研究出些什么。”
简短的讲述一番后,清平子告辞离去。
如今的他尚且充满希望,对于那块骨头,对于将要回归的仙人。
顾家小院中,再次剩下顾担自己。
苍去了皇宫中的藏经阁,跟着荀轲一起学习。
小莹医术已有所成效,经常外出问诊,也不怎么回来。
顾家小院之中,反倒是之前经常出去的顾担,会留在这里,默默的看着院中的一切。
有时候会若有所思,但更多的时候,是什么都不想。
偶尔,他好似会在熟悉的东西面前,听到有故人的只言片语飘荡。
天地间有风吹拂而来。
顾担手持经文,默默翻阅着。
小窗高卧,风展残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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