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去疾脸上带着些惶恐,但举手投足不紧不慢。
扶苏亦然开怀作笑,高举酒爵对丞相曰:
“丞相,莫慌,朕今日来不是来向丞相兴师问罪的,否则何以单独为丞相开宴。事已如此,朕深知若是换了旁人,恐怕朕离开的日子里,咸阳城的局势更为给混乱。丞相这般处理的让诸臣信服,朕心甚慰。朕今日特地召丞相来,是因为朕要犒赏丞相。”
“朕不在的日子里,咸阳城多亏了丞相主持大局。这两个月,丞相操劳了。”
说着,扶苏举爵一饮而尽。
“陛下,臣不敢当,这些都是臣分内之事。”
宴会之上,皇帝向臣子敬酒,臣子是必须回的,否则是大不敬。
冯去疾说着,持着酒爵也回敬皇帝。冯去疾躬身以宽袖掩面之时,扶苏脸上满是冷漠。
倘若不是朕还要用你,今日就是死期。
冯去疾饮完酒,这才又作揖回到座位上。
“先帝在世时,数次出巡,每次离开咸阳,少则也是数月,咸阳城中诸多事务,都由丞相处置。先帝朝中上卿、大夫、士,无不以丞相马首是瞻。若无有丞相,朕焉能稳坐帝位。”
冯去疾听着这话,不祥的预感升腾起。看来二世已经知道了什么,否则不会无故这个时候提这个。
冯去疾表面风平浪静,实则内心慌得犹如飞禽撞地。秦皇不在咸阳城中时,他可没有少摆宴会……
“陛下,臣为陛下暂代朝中事务,乃尽人臣的本分。若是陛下以为不妥,老臣这就褪了这身朝服。”
扶苏故作吃惊,举爵相问:
“冯相这是何故?”
冯去疾的腮帮子动了动。
“陛下明为嘉赏老臣,但是言谈中句句带刺,臣侍奉先帝久矣,未得先帝这般言语中伤过。且陛下贵为天下至尊,若是不满老臣,大可一道诏令也好让老臣死个明白。何故召老臣深夜入宫,用这等言语污蔑老夫呢。”
冯去疾说这话时,脸上的颧骨似乎凸起的更为严重,他苍老的声音响彻大殿。
扶苏心知自己戳到了冯去疾的痛处,脸上装作毫不知情,毫不了解,但是心中却十分爽快。
“冯相——”
扶苏重重道,“这是朕的章台,丞相出言还是谨慎些好。朕亲自单独慰劳丞相,只是为了和丞相说些知心话,丞相何故言辞之间如此激动。丞相莫要扫了朕的兴致。”
皇帝怼的天衣无缝,冯去疾听了脸上两边腮帮子鼓了又鼓。
“陛下,老臣年迈,恐不能陪陛下饮个尽兴,老臣……”
“且慢。丞相,朕召丞相来,不仅仅要说知心话,更要谈大事。”
扶苏看了看左右。
“都退下。”
众宦侍郎卫徐徐退下之际,冯去疾忽的反应过来,自己方才属实有些失态了。
随后冯去疾看着手中的酒爵,忽的觉得自己方才有些失态了。
他应该还是在皇帝面前毕恭毕敬才是。
冯去疾回想着先前皇帝的种种反应,只觉得自己像是入了皇帝的局。
宫门被阖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冯去疾静静端坐着。
老夫给二世添了不少乱子,还废了他的御史大夫,二世此时心中应该恨不得食老夫的皮,喝老夫的血。但是他现在这般淡然,还说要与老夫说些知心话。看到皇帝一脸如沐春光之相,冯去疾顿时觉得自己胃中有些不适。
瞧他这模样,难道说他真的把三十万蓝田精锐拿下了,他明明只在上党郡待了一个月。
不可能,就是先帝也难在收服蓝田精锐。
废除军功,从此让军中庶人难以晋升,帝国的军人对于始皇帝和二世都是心中存有怨恨。二世继任后,分封了诸子,但是朝中功勋也对分封之事心痒难耐,可是皇帝对此是只字不提。
由此,军心涣散,将臣更是对二世心有不满。
任嚣叛乱事情,是他冯去疾撺掇的。但也正是因为是他冯去疾撺掇的,所以王戊无论怎么查,都是查不出任何痕迹的。
这,是个死局。
从王戊拿人开始,就已经注定,王戊犯下了滔天大祸。
陛下大张旗鼓去上党,为的就是要收服蓝田大营,但这就意味着从此朝中勋贵再无所凭恃,不能与皇帝对抗。等皇帝征服军心,到时候,他们又变成了被皇帝宰割的羔羊。
之所以会闹的如今的局面,就怪皇帝他想要掌权!
朝中不会有人想着让皇帝如愿的,所以原本公爵们应该配合进行的调查,也有人故意撺掇,如此乱上加乱,正合了冯去疾的心意。
大殿里很快就一片寂静,静的只有皇帝的金铜滴漏的声音,滴答滴答滴答。
冯去疾莫名觉得殿中有些阴冷。
冯去疾作揖:
“不知陛下要与臣议论的大事是?”
“朕想要处死姚荀两位上卿,还有十二公爵。”
冯去疾听到这话,只觉得自己脊背一阵发凉。
冯去疾只想打击军功世家之族,借此机会废黜他们的爵位,但是这斩尽杀绝的事情,冯去疾可没想到。
冯去疾心心念念想要死的人只有王戊一个。因为王戊是王绾的儿子。改革之事,越演越烈,原本隔岸观火的人都为了争权夺利主动跳入了皇帝挖开的这个火坑。冯去疾心知冯家绝对难以独善其身,而王氏一族自从王绾死后,就剩下王戊一枝独秀。
王戊错就错在,挑战他的丞相之位,还有,妄图用王氏一族取代冯氏一族。
这也不难理解,毕竟如今的皇后姓王,而不是姓冯。
今日他若是不除王戊,日后王戊必定除尽他们冯氏一族。
言归正传,冯去疾着实被皇帝的言论给吓到了。一向温润如玉、仁义著称的公子扶苏忽的说出这番话,给冯去疾感觉就像是一只睡在他身边的羊忽的扯下了羊皮,长着獠牙就冲着他们走了过来。
震惊过后,冯去疾作揖:
“陛下三思。”
“朕决定,驱逐王戊,让他永远不要再回到咸阳。”
冯去疾听了,心中狂喜。
“此举,只是为了保全此次设局之人。”
冯去疾听了,微微咬牙,他正想要做无谓的询问掩饰自己不存在的清白,皇帝却打断了他。
“这件事,朕在回来的路上就决定了。朕之所以屏退众人,还是想和丞相聊聊这一路上的见闻。先帝忽然驾崩,朕初登皇座,帝国在朕的手中,就像是一辆马车,朕就是那驱车之人。”
“朕今日其实是想向丞相讨教,解决朕心中的困惑。”
冯去疾听到这里,丝毫不敢怠慢。
“老臣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朕在邯郸城时,遇见一位高人。他告诉朕一个故事。在秦攻赵之际,赵国邯郸城有个人不想被赵王强行拉去前线,于是这个人就砸断了自己的一条胳膊,免于参加战事。”
“这个人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决心去砸断自己的胳膊。朕不理解。打仗未必会断一条胳膊,但是为什么自己要对自己下这样重的毒手。”
“这个高人告诉朕,不要把目光放的过于短浅。如果今日舍不得断了这条胳膊,日后他面临的将是被俘,从此远离他的出生地,成为他国的奴役,日复一日重复辛苦的劳作,永无天日!”
“朕非常欣赏敢于做出这样的决定人。不知丞相以为呢?”
冯去疾微微脸色一僵。
皇帝口中的赵人,就是秦国。
如果秦国不改革,就会走向灭亡。
皇帝这是在问他,愿不愿意支持他改革。
“陛下,老臣以为,这赵人确实有远见。为了留在故土,留在亲人身边,舍弃了一只臂膀,勇气可嘉。可是这赵人有勇无谋,而且定是年轻气盛,血气方刚,以为天下无有他便不行。”
“丞相这话就说错了。这砍了自己臂膀的人恰恰是个老者。朕非常佩服这样的老者。朕遇到许多老人,他们年纪越大,越发变得因循守旧,固执倔强,不肯与时俱进。天下大定,秦国拥有了更为广阔的土地和更多的庶民。但是却坚持用旧有的制度,这样的秦国,怕是只会打天下,不会治天下。”
这话中讥讽的究竟是谁,冯去疾自然再清楚不过。
“陛下说的是。只是陛下还有所不知。这治天下,从来不是一个人的事。陛下认为,治国犹如驭马驾车。马车车前若只有一匹马,一人自然足矣,若是四匹马,这一人本就有些吃力了。若是这马车前有八匹、十匹、二十匹,一万匹,岂能还用一人。”
“夫秦国只有关中千里之地时,一秦王足矣。秦国有万里山河时,焉能还有一秦王?”
扶苏听了这话,自然多看了一眼冯去疾。
虽然这老东西坏透了,但是他确实还有政治远见。冯去疾说的没错,如今的秦国太大了,一个人是根本治理不过来的。
冯去疾见皇帝一脸愕然,本来心里有些慌张,但是他想是时候让他把心里话说出来。
二世毕竟不是先帝,从前就经常头脑发热。
“陛下,臣罪该万死。”
扶苏继续故意做出惊讶的表情。
“丞相竟然?”
冯去疾谨再拜。
“陛下,这番话,乃是老臣从前就想要对先帝进言的,只是老臣深知先帝脾性。彼时天下大事,事无大小,皆决于上。老臣不敢言。但是如今,陛下继位,虽然又是一位继先帝励精图治之主,但是陛下有许多胜过先帝的地方。”
“陛下年轻,不似我等这些老年人,因循守旧。陛下敢于革新,敢于为了帝国做出大的变动。臣见到皇帝陛下,总是想起燕王哙。”
扶苏听了,微微有些懊恼:
“燕王哙?将燕国禅让燕国丞相子之的燕王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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