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萧瑟的夜里,王府上上下下蒙着白色,整座府邸都沉浸在一片哀恸之中。
王贲望着王离,表情很是凝重。
“今年的秋天为什么这么冷呢?”
街上行人都已经穿上了双夹层襦袄,路人行色匆匆。
众人抬头看着天空,太阳被蒙上了一层雾,光芒不再耀眼灼目。远远的,甚至有孩童看到月亮也显现出来了。
街道上到处飘着黄叶,沙沙作响。
王府门前落了一层厚厚的叶子,素布还是挂在门前牌匾。
王翦于咸阳的丧事办的很隆重。
但是按照王翦生前所嘱咐,他希望他能葬在故乡——频阳县。
于是王贲便带着他儿子一同前往频阳县。
没有史书上的六座衣冠冢,那六座衣冠冢,意味着王翦平定六国。
但是新的历史现实就在众人眼前,秦皇最后还是以诸侯礼安葬了王翦。
频阳县,王翦墓前。
王贲和王离都除了素服,他们就要离开频阳县,返回咸阳城。
不过几日的功夫,这新墓动过的泥土边上,竟然长出了绿草。
王离口中念叨着:
“秋草已枯,春叶当舒。”
王离望着他祖父的墓,竟然有些不愿意返回咸阳城。
王贲听了那话,微微有些诧异,他一脸肃穆:
“你祖父生前所愿,就是希望你承袭他的爵位,他对你的期望,远比对我还高。”
王离听了,自然觉得自己肩膀上沉甸甸的。
比起王翦和王贲,说到底,王离还是显得瘦弱了些。
承袭爵位,不过是因着祖上的功德罢了,王离很清楚这一点。
所以王离的困境是,他配得上他祖父留给他的爵位吗。
这不仅仅是王离的窘境。
王离知道,像他这样的功勋之后,朝中大有人在。
他王离的名字,之所以被咸阳百姓广为人知,是因为他的祖父和他父亲的缘故。
像蒙家大子、少子,冯家大子,这些人也都和他一样。
(大子就是大少爷,少子就是小少爷。)
祖辈父辈积攒了太高的功勋,他们得以收益,但是良好的家训家教,又让他们对于享受爵禄感到微微有些不适。
因为,他们根本没有任何本事可以彰显。
混的稍微好些,入室为秦吏,期年之后有所成,可为府吏、县吏、郡吏,但是按照年岁,起码也要十几年。
而王离这样的身份,他若是弃武从吏,少不得要为人指点。
更何况,他已经是新的武城侯了。
皇帝的诏令已经到了他手里,可是他拿着诏令,却觉得手心发烫。
“父亲,我袭爵之后,也要像父亲你一样上朝吗?”
王离的这个问题,问的很是多余了。
“那是自然,你祖父是因为年事已高,不便行动。但是你年轻气盛,正需要去朝堂之上见见朝臣风采。”
风采?
我听人说,自从皇帝陛下求仙问药伊始,朝中有识之士就开始非议皇帝。
这些年来,昔日在朝中煊赫一时的大臣,已经有越来越多的人以老病为由携家带女回老家了。
据说朝中现在除了少数有识之士畏罪不敢直言,剩下大多都是阿谀谄媚之人,奉承陛下以求高禄。
王贲虽然在家中从不提这些事,但是王离其实早就听别人说了。
“可父亲也知,那不过是借口而已。祖父不敢上朝堂,是怕掉脑袋。”
王贲听了,自然眉头一皱。
“就你聪明!”
王离现在可不怕他父亲了,他是彻侯,比他父亲高一级爵位。
王离立在原地,他不躲不藏。
“父亲,实不相瞒。我虽然享有最高一级的侯爵之位,但是在外人眼里,我不过是个承袭祖父荣耀的无能小辈,就算我上了朝堂,也不会有人把我说的话当回事的,更何况是皇帝陛下呢。”
王离虽然说话不太中听,但是确实很有道理。
“食君之禄,担君之忧,这是最基本的君臣之礼。”
“父亲,这个时候,别说什么礼不礼的了。虽然父亲不说,但是我们也都看出来,帝国内部本身就有危急。”
王离说着,对他的父亲递了个眼色。
“帝国内部最大的危机,全部都在那个人身上。而远在关中之外,更是问题多多。户籍分等,虽然让老秦人乐于归家,但是危急也就潜伏在六国底下。这是谁人都明白的道理。”
王离说了这话,这就怪不得王贲了。
王贲一腿下去,直击王离的膝盖,随着一身惨叫,王离当即吃痛跪了下去。
“胡言乱语!”
王贲很严肃的对王离说:
“你祖父,还有你父亲我,都是靠军功才有了今日的地位。别以为是彻侯了我就不敢对你怎么样,除非你不是我王贲的儿子!”
王离听了,自然一脸愤怒。
王离忍着眼泪和疼痛,将视线集中在王翦的墓碑上。
王贲还是一脸愤怒:
“你给我听着,内政的事情,你少掺和。我们王家不掺和朝政,你只需要听陛下的话,陛下让你攻城你就攻城,陛下让你戍边你就戍边。”
王贲气势汹汹,但是王离的心中,早就起了别的变化。
“天上只能有一个太阳,但是谁知道今日出现的太阳和明日的出现的太阳是不是同一个呢?”
王贲听了这话,脸黑了,但是他更是感到脊背一凉。
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这句话,早已经广为流传了。
“只有父亲您还傻站在这里,我那些好妹妹,父亲您却把他们嫁给了您昔日的部下,说什么昔日之约。”
“父亲,世事会变,您早该变变了。除非兵戈再起,否则我们王家就是这么一直顶着空头衔了。如今的秦国,需要的是出谋划策安定人心之才,而非因循守旧之人。”
或许所有人都小看了这个王离。
事实上,王翦也只是希望他的孙儿一生平安顺遂富贵。
王翦看透了太多,但是他没看透他的孙儿。
王贲希望,王离日后有机会可以报效陛下即可。
可是王贲的希望,在王离看来,简直就是小孩子才会听的笑话。
王离这个年轻人,他或许没有带兵的本事,但是却有一颗弄权的心。
王离久居咸阳,经常和世家子弟私谈密论,这让他得到了不少消息,也让他重新思考他们王家在朝中的地位。
皇帝害怕他们王家,有皇帝在,这就注定他王离这辈子都是个只能庸庸碌碌的人。但是未来的皇帝可不一样。
王离可不是那种贪图安逸,一心想要吃祖上功勋的庸碌之辈,他想做个远超其祖辈父辈功勋的人。
王家,可绝对不能在他手中没落了。
从王离稍微懂事些,他就已经明白了许多道理。
王贲听了这些话,早已经就脊背后面一阵阵发冷。
他望着眼前这个又壮又高,眼中满是锐气的小子,一时间竟然气的嘴巴哆嗦。
“滚,给老子要多远滚多远。”
王贲叉着腰怒呵。
四野里的兔子、野鸡,纷纷被王贲给吓跑的吓跑,吓飞的吓飞。
还有一个年轻人,他跳上马后绝尘而去。
在寂静的旷野离,王贲的心冰到极点。
王贲望着秋草,两行热泪从脸颊上滑落。
“秋草已枯,春叶当舒。”
王贲口中念叨着,只是恍惚间,忽地听到远处传来一声熟悉的叹息声。
王贲猛地回头,却发现,四处再无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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