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柽负手望向远处,一座海岛模糊的影子出现在视线中。
他上次出海走的乃是山东登州,距离此地遥远,一个在北,一个在南,并不了解台州仙居这边的海域情况。
虽然海事复杂,但眼下已经有了指南针。
沈括在《梦溪笔谈》中曾经阐述了四种磁针的装置与使用方法,并且指出,磁针并不是完全指在正南,方向要稍微偏东一些。
朱彧所著,成书于宣和元年的《萍洲可谈》中记载:“舟师识地理,夜则观星,昼则观日,阴晦则观指南针。”
这是在世界航海史上,使用指南针航海的最早记录。
而《萍洲可谈》一书为朱彧记其父朱服的见闻,其父朱服于元符二年至崇宁元年时居官广州。
也就是说,最晚在崇宁元年,大宋就开始使用指南针航海,而若是按照《梦溪笔谈》阐述了制作方法,则使用可能更要早于崇宁。
不过赵柽身上没有带指南针,他哪里想过仓促间竟要出海,自然没有准备。
至于这艘海船上带的是指南针,或是其它指示方向的物品,他并不知道,此类东西对于海船来说,极为重要,大抵都在舵房内安放,有人看管,不许外人靠近。
虽然赵柽身上没有指南针,不过从昨天海船的离岸方向,还有种种海上显现的迹象来看,他隐约感觉这艘船是朝着东方偏北行驶的。
也就是仙居出海口的东北方向。
此刻前方那座岛屿越来越近,上面翠树环抱,鸟语花香,还有许多木头房舍,甚至有小木楼之类的建筑存在,看得出是一处世外桃源般的地方。
海船将近,从甲板护栏往下望去,海水清波无浪,可见水底细致白沙。
这水是清彻透明的,众人都在兴奋观望,觉得风景实在太过优美,这时忽然有人喊道:“快看,水里有人。”
又有人喊道:“好像是个小娘!”
赵柽顺着好汉的手指看去,果然见到不远处的海水中有人在游泳。
海水若碧琉璃,一名小娘穿着鲨鱼皮的水靠,在水中轻轻游动,水靠紧身,贴映出她窈窕有致的身姿,小娘长长的黑发在水中摇曳,身体若鱼儿一般灵动,偶尔现出一侧容颜,竟是秀美娇艳,望之让人怦然心动。
有好汉不由在船上大喊出声:“好一条美人鱼!”
还有的暧昧发笑,叫道:“小娘子不要游了,去岸上歇歇吧。”
更有的好汉挤眉弄眼呼唤:“小娘子是哪家的,嫁了人否?”
小娘从水中露出一张桃花美面,现出动人微笑,轻吐樱唇,说了一句船上人都听不懂的话语,似不是中土语言。
赵柽闻言瞬间脸色大变,他神情刹那冷漠,眯起双眼,紧盯水中女子!
东瀛话,这名女子说的是东瀛话,这是东瀛人!
其实自唐开始,东瀛国的名字便与后世时候那个名字相同,不过在神州华夏,无论朝堂还是民间,都不喜称那个名字,而是惯叫东瀛,或者倭奴国……
赵柽从没想过这次出海竟然能遇到东瀛人!
以脚下这艘海船的速度,一天一夜的时间,无论如何也不可能靠近东瀛那边,甚至连一半距离都不可能航到,何况船走的又非直线。
英雄岛必然在台州仙居这侧的海面上,那就是东瀛人来了这边。
英雄岛和倭奴国有勾结?!
赵柽脸色越来越冷,就这时,日光使从仓内走了出来,他看了眼众人,目光又落在水中女子身上,然后轻轻咳嗽一声道:“此女乃东瀛国人,诸位不必兜搭,她未必听得懂我们的话,诸位也是听不懂她的语言。”
赵柽瞅了日光使一眼,大宋懂东瀛话的人极少,江湖绿林之中几乎没有,他不知道日光使懂不懂,但他却听懂了这女子言语的意思。
原因很简单,穿越之前,他就擅长好几种语言,东瀛话不过是其中之一。
刚才那女子在水中说的是:“哇,好多的人,不会又是一群蠢货吧!”
赵柽目光重新落在女子身上,看她半浮在水面,一副纯真无暇模样,实则双眼狡黠闪光,嘴角微露一丝揶揄笑意。
赵柽紧盯着女子,摩西摩西,信不信我掐死你!
他冲女子做出一个恶狠狠的掐脖动作,非我族类,其心可诛,绝不容情。
女子感觉灵敏,忽然转头,一眼瞧见赵柽的环手动作和凶狠表情,不由露出个甜美笑容,随后扎进海中,向岸边游去。
船上好汉此刻纳闷,不知英雄岛为何会有东瀛人,看向日光使询问。
“使者大人,怎么有东瀛人在岛上?”
“是啊,我听说东瀛遥远,在大海的那一头,他们跑到我们这边干什么?”
“我看不会是东瀛的渔船迷了方向,一路漂泊这边的吧?”
“瞎了你的狗眼,看那女子一身水靠,就知精通武艺,哪来的渔船迷向!”
日光使沉吟道:“此番是岛主邀请东瀛人过来的,只为那件几十年都无法破解之事,岛主年岁已大,心中着急,这次就破例去找了东瀛的江湖武士,还有……高丽国的武者。”
高丽国?高丽国的武者都来了?船上的好汉有些傻眼,相对于东瀛来说,他们更熟悉的是高丽。
高丽向宋称臣,但同时也向辽称臣纳贡,一国事二主,沦为笑谈不说,宋、辽两国面子上也都不好看,十分尴尬。
但是高丽的武艺……诸好汉面面相觑,宋人既然更熟悉高丽,他们便知道高丽似乎没什么厉害的武艺,在这方面还远不如东瀛。
有人道:“这高丽的武者……有甚么手段本领?”
旁边好汉道:“没听说过!”
又有人皱紧眉头:“他们来能解决什么事情?”
另一个好汉嗤笑道:“怕不是滥竽充数,看个热闹!”
赵柽闭目沉思,高丽除了一门新罗时代,花郎骑士创造的花郎道外,再无传世武艺,至于这花郎道……与后世那种宫廷表演的不同,也是,可以杀人的!
日光使这时指挥着海船定锚架板,随后看着众人道:“既已至岛,有些事情也不瞒着诸位,英雄岛十年一度的英雄大会,今遭乃是最后一次了。”
诸人惊讶,忙追问缘由。
日光使悠悠道:“岛主他老人家当年在中原成就宗师之名后,曾去挑战号称北地无敌的转日针李宪,败于李宪一手鬼魅红线飞针之下,身受重伤,自此远走海外,才上了这英雄岛。”
他说到此处,众人皆是吃惊,李宪他们都知道,那乃是数十年前号称无敌的存在,如今当朝的西府枢密童贯,就是李宪的干儿传人。
日光使继续道:“当时此岛无名,岛主他老人家上岛养伤,却发现这里并非未经人至,不但有人居住过,藏有许多金银珠宝,甚至还曾发生过一场旷世大战!”
此刻船已经停住,踏板已经搭好,可以上岸,但所有人都没有动,都在听日光使述说英雄岛的秘辛。
“岛上的大战并非来自烽火,而是许多年前江湖绿林间的海上争斗,岛主他老人家从中发现了不少隐秘事情,更发现了一桩机缘。”
“岛主他老人家推断出了争斗的前因后果,掩埋了那些人的尸骨后,将此岛起名英雄岛,接着就开始参详那桩机缘,他打算参透之后,武艺大进,回中原再找北地无敌李宪决一高下。”
“但可惜的是,足足几十年过去,李宪都死了,这项机缘却还是没有参透,后来岛主他老人家每隔十年,就派我等上岸去邀请江湖同道共同参详,并许以不菲报酬,但最后却依然没人能够悟透。”
“如今岛主寿龄早已过百,自觉大限将至,便最后一次发出英雄令,想邀天下英雄好汉再来参详一次,为了不留遗憾,就把东瀛和高丽的武者也都叫来,若依旧无所得,就毁掉那机缘,以后世上再无无英雄会之事!”
听到这里,众人都明白了。
英雄岛主年岁太大,怕是自知活不了多久,所以想最后搏一搏,就把能找到的人都找来,若是再参不透那所谓的机缘,就彻底毁掉,以后也没什么英雄会了。
而那所谓的机缘,听日光使话里话外的意思,应该是某种厉害的武艺,足以对抗李宪的转日红线魅影神针。
能让一位宗师,几十年都参悟不透,遍找天下人来参详的武艺,立刻让船上的人眼红起来。
赵柽心中暗暗琢磨,没想到这英雄岛主竟然与李宪是同一时代的人物,那说不得宫中的米震霆会认识这人,可惜此刻那位老人精不在身边,却是无从问起了。
日光使说完之后,做了个请的手势:“诸位下船吧,住处早就安排妥当,岛上今日会准备一场夜宴,招待诸位好汉,明日再参详机缘!”
众人闻言开始往船下走,月光使在前方带路,就听这时月光使在前面笑吟吟地道:“诸位好汉,英雄岛并非孤岛死岛,上面有零散的集市,也有酒肆,诸位闲暇可以去逛,不过就是得自家花钱。”
好汉们皆道:“如此甚好,哪有去外面喝酒买东西不花钱的。”
月光使顿了顿又道:“诸位持有月光英雄令上岛,岛上也是不管吃喝的,日里饮食还得诸位自行解决。”
众人一愣,月光使苦笑道:“这却不是英雄岛吝啬小气,实在是诸位刚才也听到了,岛主他老人家初来此处时曾经得到过一批宝藏,但几十年下来,岛上自家开销倒是好说,但每隔十年就给几百位好汉馈赠,却乃是一笔大数目,以往倒是全部管吃管喝,如今却是管不起了,此番将馈赠的金银刨除在外,岛上已经没有能力再供给诸位,所以……日常饮食还请诸位自行解决,不过还好,岛上有酒肆食铺,也是十年开放一次,都是渔人或者岛内的从人掌店,诸位可以去这些地方解决,价格并不昂贵,与陆地差不许多。”
好汉们闻言虽然心中不甚高兴,但表面上却都点头称好,毕竟自家每日吃喝的银钱,与最后馈赠的金银相比,不过九牛一毛,谁也不想此刻显露拮据,被旁人看轻。
月光使引着众人往前走,赵柽在后面忽然想起一事,回头询问道:“你们身上可曾带钱?”
既然吃喝自行解决,那就得有钱,没钱也无法去店里吃饭。
杜壆在后面摇了摇头,他身上没带,身为大将,他时常披甲征战,身上鲜少携带钱财等物。
武松同样摇了摇头,原本他倒是出门经常带着银钱,不过自从换上了僧袍之后,心态便与以往不同,再也不揣钱就是。
赵柽看两人摇头,脸色顿时难看起来,他一个王爷,除非自己单独行事会带金银,一般时候有亲随手下在,钱财都是在手下那里,买东西吃饭都是手下付账。
以往出门有黄孤、欧阳北、苏石等揣钱,几个不在时是丁大蟹,这次则由白傲带着,可是……白傲却被他派走了!
白傲和白霸两兄弟,白霸被他他派去江宁找王禀调船入海,寻找和赶赴英雄岛。
白傲则被他派去福州找黄觉,如果黄觉在广州灭杀胡人蒲家事了,那就让他集合海贼也来英雄岛,说不定海贼中有知道这岛屿位置之人。
白傲此刻不在,钱都在白傲身上,当时忘记要来,如今杜壆和武松身上也没得钱,赵柽目光充满期待地望向了白家老三。
白战顿时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脸色也不好看起来,他颤抖着伸手入怀,摸索了好半天,才掏出一小把铜钱,连个碎银角子都没有。
他嗫嚅地看着赵柽道:“公,公子,属下出门,钱都是大哥揣着的,他不给我与二哥,说是帮我俩攒着娶婆娘。”
混账啊混账!赵柽脸色一片铁青,想了想后还是伸过手去,白战急忙将小半把铜钱交过去,赵柽数了数,也就五六十枚的样子。
他深吸一口气,淡淡地道:“你们都是山上水边长大的,明天开始去山上打猎,海里摸鱼好了,总不能饿死就是!”
三人闻言面面相觑,心中稍稍松下口气,杜壆和白家三兄弟都水性颇好,自小家乡四周多水近海,潜水摸鱼不在话下。
武松虽然水性一般,但清河县四周山多,从小就上山打猎,这个也不成问题。
赵柽的水性自然也是极好的,但他堂堂秦王,下水摸鱼,成何体统?此刻捏着铜钱,暗里琢磨能不能有别的法子更容易获取食物。
月光使在前面带路,半晌后来到一处绿茵环抱的小山脚下,这里有许多木屋,显然是分配给众人居住的。
各自找好住地,赵柽依旧独占一处,杜壆几个又占了两边,那木屋本来一座足能住下四五人,但此刻都知道杜壆凶恶,却是没人出言与他相争。
接下无事,只是收拾屋子休息,等待岛上免费的晚宴。
片刻后,赵柽从木屋出来,手上拎着一条长蛇,唤过武松道:“二郎打不到野兽,打这东西也行,就是莫要被咬到,我看这岛上怕都不是良善之物,切记多加小心。”
武松看着那蛇的三角脑袋,还有被赵柽捏得吐出口的两颗毒牙,不由默默地点了点头。
赵柽把蛇轮了一圈,猛的一抖,蛇浑身无力地被摔在地上,赵柽道:“片刻饿了,可以先烤来吃。”
说罢,他回去屋中,只剩武二郎看着那地上死蛇一阵发呆。
赵柽在房内躺着木板床左数右数,总是五十八铜钱,数了十几遍,不曾多一枚,也不曾少一枚。
他小心翼翼用丝帕包好,装进怀中,这才在床上翻了个身,缓缓睡去。
大抵是太阳微微偏西的时候,外面热闹起来,他悠悠醒转,原来是月光使前来叫人赴宴。
赵柽出门叫过杜壆三人,小声交待些事情,三人都是面皮抽搐,低头只说知道了。
接着赵柽昂首挺胸,走到头里,跟随着月光使前往岛中心赴宴。
这英雄岛是个三高一低的格局,岛子中心处地势平整,建了联排的大型木制殿堂,不远处还有条修葺齐整的道路直通海边,道路两旁有些店铺,就是所谓的小集市,可以吃饭饮酒的地方。
月光使边走边给众人介绍事情,不光是一些在岛上需要注意之处,也包括他自身的来历。
英雄岛一共五名日光使,五名月光使,都是岛主的弟子。
但这只是现任的日光使月光使,还有老一辈的使者,基本是每十年就要退下来,换作新的使者上位,老的使者便不再冠以这个名号,也不必出海兜搭英雄大会事宜,只是每日打磨武艺,养老就行。
这些人全都是岛主的弟子,每一届的使者数量并不相同,而且有男有女,有的彼此情投意合,就在岛上成家,如今英雄岛自家已经繁衍到了一两百人的样子。
日光使月光使在任期间不称名姓,只以号码称呼,比如此刻带队的这个月光使,就是月光三号,除了她之外,还有月光一二四五号。
众人这时已经到了殿堂前方,只见殿内已经坐下许多人,看穿戴都是从陆上来的江湖绿林。
他们仙居这批出海的最后到达英雄岛,其他两处海船都早一天就来了,不过宴会要在一起举行。
进入大殿,寻找地方坐下,片刻就看从那殿后转出来十几人,这这十几人不像日月使者遮挡面容,而是本来面目示人,年岁都在五十上下,个个步伐沉稳,气血旺盛。
赵柽瞧见这些人,神色不由凝重起来,这都是一等一的好手,并非几流那么简单。
接着就看这几人一起大声喊道:“恭迎岛主驾临。”
场上众人纷纷起身,无论如何,主人家到来还坐着那就失去礼数,都站起来迎接。
只见殿后又转进四个年轻人,二男二女,搀扶着一名老者走了进来。
这老者身材高大,须发如雪一般白,脸色红润,双目精光内敛,自有一股威仪。
老者穿了一件银白色的袍子,袍子正中心胸口的位置,绣着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红烈焰。
赵柽看到那袍子后不由脸色瞬间大变,但随后急忙掩饰下去,甚至把头都微微低了低,不让别人注意到自家神情。
老者穿的乃是明教教主才能穿的白光火焰袍,这老者是明教教主!
不,应该是前几代的明教教主!
不是方腊之前,方腊之前的教主是他岳丈邵放晴,习练苍穹变第六路走火入魔而死。
这老者还要更往前,是李宪那个时代的中原明教教主!
赵柽心中倒吸了一口凉气,原来想的是英雄岛和明教有勾结,或者有一些什么别的关系,没想到这英雄岛主根本就是曾经的明教教主!
这老者当年是宗师,曾和李宪一战,他既敢和李宪一战,过后又活这么大的年岁,苍穹变必然练成了第六路!
但是他却不敌李宪,重伤逃走,甚至远遁海外。
那莫非……
宗师级的六路苍穹变,难敌宗师级的转日针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