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站在远处,睁大眼睛仔细看看车门前躺着的那个、混身裹满了黄沙和黑色血斑的人。
嘴里满是疑惑的咕噜了一句,“从蓉城坐车到我们县里,最少得一整天,晕车的人不少。
可那个人他怎么就弄成这样子了?哥呀,你有没有发现他身上穿的衣服颜色,和我们爹出门的时候,身上穿的衣服有点像?”
“你出去看看满大街的人,不是蓝色就是土灰色,衣服有点像,那也很正常。”
哥哥伸手拉着弟弟就准备走,“走吧,说不定爹和娘去食品站的鲜肉门市,正准备给我们割肉呢!咱们到那边去找找。”
“不对.哥,咱们爹娘知道我们两兄弟最喜欢吃的,是蒋门神家的卤鹅,如果今天爹和娘回来了的话,他们肯定会去买半只卤鹅回来吃。”
弟弟一步三回头,目光始终没离开躺在地上的那个人身上,“哥,咱们还是过去看看吧,我怎么感觉那个人,有点像咱们的爹?”
身形瘦弱的哥哥,此时他的身上爆发出了一位作为兄长的威严,“不许去!看这些东西看多了,会影响你的心情,进而会影响到你的学习的爹和娘都说了,弟弟,你是读书的料子。
以后你就是咱们家唯一的希望.听话,乖,你先到车站外面,从车站后面的巷子走,去食品站的鲜肉门市,看看爹娘在不在那边?”
“不对.爹!”
向来对自个儿哥哥的话言听计从的弟弟,此时嘴里忽地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哥!躺在地上那个人,就是咱们的爹!”
“不是!绝对不是!”
“啪——”
哥哥反手一巴掌,狠狠的扇在发了疯一般的弟弟脸上,“弟弟,你要听话,你怎么这么倔呢?你怎么能这样咒自己的爹死了嘞?”
“不!”
弟弟摇摇头,一双原本清澈透明的眼睛里寖满了泪水,“就是.他就是咱们爹”
哥哥的嘴唇蠕动,此时他的手也在剧烈的颤抖。
种种迹象表明,此时此刻他这个当哥哥的人,情绪也是在急剧起伏,只是被他使用强大的意志力,给强行压制住了而已。
“我看见了,我看见了那支钢笔!”
弟弟嘴里疯狂的大叫大嚷,“那是娘送给爹的,咱们爹说了,只要我能考上高中,他就会把这支钢笔送给我.哥,咱们爹.死了吗?”
此时体型瘦弱、个子稍微高一点的那个哥哥,他的眼里有红光一闪,但却没有流泪。
只是嘴里冷冷的吐出两个字,“死了。”
“哥,你肯定?”
“我很肯定,因为小时候你很馋肉,所以我出去顺了好几条狗,死狗就是这个样子的,它的胸脯不会动。”
“真的没救了吗?”
“没救了,哪怕我们去借的到医药费,把爹送到医院里去,也是白白浪费钱。”
“呜呜呜哥,那我们应该怎么办呀?”
“那我们就只能把爹背回去,然后通知外公,请他出面帮忙,让人把爹给埋了。”
“可外公也没钱啊,外公现在都住在别的屋子里,他家的房子都没有了。”
“那我们也只能去找外公,要不然,我们两个小孩,是处理不了这种事情的。”
“呜呜,哥,那我们去背.呜呜呜.”
这两个小孩子看起来很坚强,可他们毕竟人还小,加上地上那个人身材魁梧,沉重无比。
实在是拽不动。
瘦男孩悄悄抹把泪,开口对弟弟说道,“你在这里守着,我去对面找人。”
此时车站里已经快关门,没有多少乘客滞留了,而一些车站里的职工,此时也不知道都去哪了,根本都见不到人影。
在马路对面的树荫之下。
韩晓康和刘合作吹着小风,吃完了冰粉吃凉面。
这种巴蜀地区特有的碱面条,煮熟焯过凉水之后,放上点白糖、老醋、散装豆油,花椒蒜末,淋上几滴菜籽油,香油。
一大勺生辣椒碎末、一勺辣椒油。
最后再撒上大把葱花,吃起来麻麻辣辣、酸酸甜甜的,极为爽口。
原本今天刘合作领着自己进县城,韩晓康还准备请对方下馆子好好撮上一顿。
不过却被刘合作给拦住了,“就在这里凑合着吃一点吧,吃小吃便宜,下馆子贵,大家挣钱都不容易,咱不讲究那些虚头巴脑的,能吃饱肚皮就好。”
既然对方如此替自己省钱,韩晓康自然也没有道理,大手大脚的花钱。
自己兜里又不是钱多的难受。
一边吃着美味可口的凉面,韩晓康一边偏着头,打量街边的这一排简陋门市,“领导啊,不是说不允许私人参与经济活动么?怎么这些人,还能在汽车站对面,堂而皇之的开小吃店呢?”
“别叫我领导,我领导个屁,除了家里面的耗子,谁也不会把我当回事连我家的婆娘娃娃都不怕我。”
刘合作一边吃着面,一边回道,“原则上来说,如今确实是不允许个人开餐饮店。
不过你像凉粉,冰粉,凉糕,凉面这些小吃,在我们巴蜀地区,已经延续了很多年了,深受广大群众的欢迎。
既然群众们想吃,那就必须得满足群众的需求,对不对?”
刘合作笑笑,“可这种小吃,拢共又卖不了几分钱。要是让办成国营小吃店,屁大个单位,总得设立一个负责人吧?”
“如果让这位小吃店负责人,既当厨子、又当收款员,还当服务员,那成什么话?公家丢不起那人!”
“而且真要那么干的话,最终每天到底卖出去几碗,到底中间又赚了多少利润?全是那个负责人,一个人说了算。到底真实情况如何?恐怕就只有诡才知道咯。
所以如果由公家来办小吃店的话,不管经营规模大小,店里总得有个负责人兼采购员,有个会计兼出纳,还得配备一个服务员,外加一位厨师
这已经是最少最少的人员配置了,公家单位么!这就叫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现在小韩兄弟,你明白为什么这种小吃店,没法做成国营的了吗?”
听对方这么一说,韩晓康肯定能够明白其中的原因:
光卖点凉粉凉面的这种小吃店,真还没法办成集体的.人员配置太过冗余。
就那么个小店,每天赚的三瓜两枣,真还不够给这些人发工资,给他们发退休养老金的。
所以无奈之下,有关部门就对于这些私人在街边开的小吃店,采取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策略。
如果因为地段好,某些小吃店的生意确实不赖的话。
那么当地的街道办、或者是所属的城关生产队,他们就会出面通知这家小吃店的店主,让他把小吃店挂靠在街道办、或者是城关生产队的名下。
这样一来,小吃店名义上就成了集体开办的。
但实际上,这些小吃店只需要向有关部门交纳一点管理费,就完全可以自主经营、自负盈亏了。
当然,在这种操作模式下。
有一部分手艺特别出众,经营的特别好的小吃店店主,他们最终引发了某些人的红眼病,强烈要求他们不允许再继续经营。
像这种小吃店店主,如果他一没关系,二没靠山。
最终会被当地给关门大吉这种情况,也是有的。
没办法,损人不利己的事情在任何时期,都有人干的津津有味、不亦乐乎。
用富顺县一带的土话来说,这就是叫大家都别赚钱,谁也不好死谁
等到韩晓康和刘合作二人,各自吃完一碗冰粉,一碗凉面,肚子里刚刚有了点饱腹感。
随后,正准备结完账去找招待所住下之际。
“叔叔,求你帮我把我爹运回去。”
一个身形瘦瘦弱弱,但意志力却坚强的出奇小家伙,忽地扑上来死死抱住刘合作的大腿,“叔,上天会保佑你这个好心人的,叔叔帮帮忙,麻烦你把我爹帮忙运回家,成么?”
小男孩儿这一突如其来的举措,一下子就把刘合作给搞蒙了,“喂,我说你这个小屁孩儿,你是不是吃错药了?什么把你爹给运回去,老子认都不认识你,更不认识你爹.”
“叔叔帮帮忙,我爹就在车站,在院子里,请你帮帮忙,帮我把他背回家!”
刘合作大怒,“爬远点!你爹是残废了、还是喝醉了?这些都关我屁事!老子凭啥帮你背他回家?”
“我爹.死了。”
小男孩的脸上见不到多少悲伤,给人的感觉,好像他只是在陈述一件已经发生了、无可改变的,好像还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情一般,“我和我弟弟,实在是背不动.拖都拖不走。”
“那关老子屁事?给我松开!”
刘合作这个人比较讲究仪容仪表,他身上穿的衣服虽然算不上什么好衣裳。
但却浆洗的异常干净。
如今却莫名其妙的、被一个也不知道打哪冒出来的半大小子,给紧紧抱住了大腿,搁在谁身上谁也得生气啊。
尤其是这小家伙眼中虽然没眼泪。
或许他可能是因为受了刺激,小男孩嘴里的涎水,和流的老长的鼻涕,就那么一滴一滴,落在刘合作簇新的解放鞋鞋面上谁能忍受得了?
尤其是这个小男孩,先前他伸手去搀扶过他那位已经死去的爹。
如今小男孩的手上,全是半干涸状态的黑紫色血迹,和泥泞不堪掺杂着不少血水的黄土。
这些黏糊糊、脏兮兮的东西,现在却一股脑的糊在刘合作的裤子和衣服下摆。
说实话,
此情此景要是换成别人的话,估计此时杀了这个臭小子的心都有了
“叔叔,帮帮忙,不是说我为人人,人人为我吗?”
小男孩嘴里有一些现在很时髦的词儿,可又用的不是那么贴切,“叔叔,我愿意为忍忍,现在你能为我做件事,能帮我这个忙吗?”
“啪——”
突然!
刘合作举起右手,将一个响亮的耳巴子狠狠扇在自个儿脸上,四根手指印,立马浮现在刘合作的脸上,“我他妈是造了什么孽哟?今天出门就没看黄历!”
这个小男孩嘴里,所说的他的爹死在汽车站里了。
社会经验极其丰富的刘合作,其实在刚才小男孩过来抱住大腿就不撒手那一瞬间。
刘合作心里,已经明大致明白过来自己究竟摊上什么事了
可此时那个小孩就这么死死抱着自个儿的大腿不放,更过分的是,刘合作还见从汽车站的大门口,又跑过来了一个眼泪汪汪的半大小子。
那个半大小子一边跑一边哭,嘴里还在喊着,“叔叔,请你不要打我哥.叔叔,你就帮帮我们吧,我们的力气小,实在是拉不动啊!”
“别过来!”
刘合作嘴里忽地发出一声炸喝,“天哒哒呀,老子又不欠你们什么!你们两个讨债鬼,咋就缠着我一个人不放?”
眼前抱着自己大腿这个小屁孩,他身上脏兮兮的,血水泥巴鼻涕裹成一堆。
可正朝着这边跑过来的、另外那个小家伙,可是一边跑一边嚎啕大哭!
要是让他跑过来,再抱着刘合作的另一条腿那还让不让人活了?
刘合作的炸喝,犹如晴天霹雳,声势惊人。
但毕竟它不是炸雷。
所以这一声厉喝,也只是仅仅把从汽车站跑过来的那个小男孩,给吼的稍稍停滞了一下。
随后那家伙又撒开脚丫子,径直跑了过来但好在到了地方,长着一张国字脸的这个半大小子,仅仅只是站在他哥哥旁边。
并没有伸出手来,抱住刘合作的另一条腿。
一时间双方陷入了短暂的僵持。
“小刘啊,你就帮帮他们兄弟俩吧。”
开小吃店的赵三孃,此时满脸忧愁的走了过来,“这两兄弟也不容易,原本他们的娘就不知所踪,如今又死了爹”
“我娘没跑!”
弟弟忽地开口,尖声打断了赵三孃的话,“我娘只是到西陕省那边上班挣钱去了,我娘是她们厂里技术最好的纺织工,她爱岗敬业,她和我爹说好了,出去工作3年就回来今年正好是第3年!”
“唉”
赵三孃叹口气,神色之中充满了无尽哀伤,“好好好,我知道你们娘快回来了。江跃、江涛,你们今天算是遇到好人了.这位刘叔叔他心善,松开手吧!放心,刘叔叔会帮你们的”
原来这两个小男孩哥哥叫做江跃,弟弟叫做江涛。
他们俩听见赵三孃这么一说,哥哥江跃还有一点不太放心,犹犹豫豫的,依旧不肯撒手。
赵三孃柔声劝慰兄弟俩,“放心吧,刘叔叔是个好人。”
刘合作闻言。
缓缓抬起头,直勾勾的看着天上的火烧云,一时间竟然无语凝噎:谁踏马以后再说我是好人
老子要是不把他打的生活不能自理,咱老刘家自此以后,刘字就倒过来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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