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兰宜睁开了眼。
新的一天。
她没死。
还活着。
陆兰宜很诧异。
她记得清楚,这一日就是她的死期,也是她的忌日,杨家每年都会在这一日烧纸钱祭拜她,待她死后倒比生前要好。
她刚死那几年,戾气不重,有些为了这个缘故,虽然那纸钱元宝她一个也用不上,但杨文煦会在放她牌位的小屋里静坐半日,表情沉静,默默无言,下人闲语传扬出去,人皆道他情深。兰宜听着也怀了点奢望,想他是不是也觉得对不起她,对她心存歉疚。
直到后来,杨文煦将要迎娶新人,将她的牌位跟姜姨娘等人一起打包扔回了老家。
兰宜才知道她就是个笑话!
杨文煦不过是物尽其用,连她死了都不放过,还要拿她刷一圈名声,敲开吸尽她最后一滴骨髓。
他是凭着这样的狠心,才能在三十四岁挤进内阁成了最年轻的大学士,成为站在权力顶端的那少数几个人。
以新帝与他的特殊关系及对他的信重,在兰宜没来得及看见的未来,他进一步做内阁首辅大概也就是个时间问题。
兰宜绝不想看见。
无论她死了还是活着。
死了就挖他的心肝,活着就做他青云路上最大最坚定的那块绊脚石,叫他不得安生,永不畅意。
“奶奶,吃药了。”
翠翠准时地出现在了床边,如昨日一般把兰宜的脑袋垫高一点以后,端来药碗。
她喂,兰宜心不在焉地喝了。
翠翠亲热地埋怨她:“奶奶昨天说那话,害得我哭了半夜。结果奶奶今儿精神不是又健旺些了?真是的,下回可别吓唬我了,我看奶奶一定能好起来。”
兰宜的精神确实比昨日好,她没照镜子,但凭感觉都觉得眼神清亮了些,还有力气做长远一点的打算了。
也许她是真的重生回来,不用死了。
这个“也许”一点点真起来。
这一日过去,又一日,再一日,她还是没有死。
这三日里,杨文煦往翰林院请了假报了丁忧,指挥家人收拾齐了行装,也雇好了车船,隔天一早,他们就要启程回乡奔丧去了。
翠翠又急起来:“奶奶这样的身子,怎么禁得起路上的奔波?”
陆兰宜没有回答。
她们都知道她是非回去不可的,婆母去世,她这个媳妇可以无力操持,但只要还有一口气,爬都得爬回去露个面,否则无以在世上立足。
“我不会死的。”好一会之后,她说了句话。
不知道为什么,她有这个信心,最应该死的时候她没死,那就不会随便死在路上。
无论翠翠多不情愿,次日天蒙蒙亮,她还是跟另一个小丫头把陆兰宜移到了车上,兰宜病得很瘦很轻,抬她倒费不了多大力气。
院门开着,起得早听见动静的邻居们前来相送,何太太见到这一幕,话都堵在喉咙里,只能立在车边向兰宜说一句:“多保重。”
陆兰宜向她点头回礼。
范大奶奶踮着脚,半探身进车厢里,塞过来一个纸包:“我家里收着的好人参,切了半根给你,路上撑不住了,叫丫头熬成汤喂你,管用着呢。”
这份礼不薄,范家和杨家一样,都还未发迹,人参这样的贵重药品不是那么容易得的,因为杨文煦和范翰林之间微妙的竞争关系,两家从前面上和气,内里其实算不得亲近。兰宜有点意外,再一想,明白了,努力欠身致谢。
她谢得很真诚,范翰林是杨文煦的对手,可不是她的。她从前没想清楚,现在不会再犯这个糊涂。
范大奶奶见她领情,很高兴,忙抬手虚压着叫她靠回去:“快别多礼了,路上多保重。”
杨文煦一共雇了三辆马车,陆兰宜和翠翠一辆,杨文煦和姜姨娘带着大哥儿一辆,乳母和大姐儿及最小的睿哥儿一辆,一把大锁挂上院门,他们踏上返乡路。
旅途很急,杨太太还停灵在家中,等待杨文煦回去发丧,他是长子,也是独子,他不到,无人捧灵摔盆,杨太太这丧事就办得不好看。
至于兰宜一个病人是否熬得住,就只能看她的命了。
她这次命很硬。
出通州弃车换船,在水上飘了七八天,喝了两回独参汤,再上岸换马车颠簸了两日,就进了山东省内的青州府治地,益都县。
青州是古九州之一,地处东方,应五季之春,晋《太康地记》中有云:青州,东方少阳,其色青,其气清,岁之首,事之始,故以青为名也。
这里就是杨文煦和陆兰宜的家乡。
两家原来不住城里,在益都县下辖的云门乡里,后来杨文煦连登两榜,两家跟着兴旺起来,陆父是乡间地主,发家早,更通交际,卖了些土地,借着女婿名气一口气进县城盘了三间好地段的铺子,两三年时间把卖地钱赚了回来,又掉回头把卖出去的地买回来,且每年都再新增一些,如今已是拥地千亩的大地主了。
杨父稍逊一些,也买铺子也买地,他眼光魄力不如陆父,加上家里开销比陆家大,攒下的家业便不如陆家。不过也在城里置了三进的大宅子,买了十数奴仆,出来进去,人人都唤一声“杨老爷”了。
马车在城门口等待查验进城。
益都是府治之县,青州府衙就设在益都,因此名为县城,人丁经济远胜普通县区,城门前的队伍蜿蜒着排出了好几里去。
杨文煦有些不耐,命杨管家:“拿我的名帖,去找守城的人,让我们先进去。”
杨管家挺起了胸膛,应道:“是。”
名帖就在他怀里揣着,这一路上用到的地方不少,虽只是个丁忧翰林,打发一些难缠的小鬼够用了。
他昂首往前走去,前方排队的一些商贾乡民都不在他眼里,眼看着快靠近城门,后方忽然传来一阵喧嚣动静。
“让开!”
“快让开,没点眼色,别挡路!”
“说你们呢,还不把车弄边上去,小王爷的路也敢拦?”
这说的正是杨家的三辆马车,挤在人群里,确实挡住了后面人的路。
杨文煦皱起了眉。
什么小王爷?
他不好与人斗气,但这后来一行人的态度太过无礼,他若就此让开,未免也太示弱。
“喂,你哑巴了?还是瞎了?挡路了知不知道!”
后来一行人又催起来,总计约有七八个,围拢护持着中间的一座车驾,车驾帘幕掀起,露出正中坐着的一个男童来。
男童眉目清秀,着一身朱红锦服,表情淡漠,年纪虽小,却有一股与稚龄不符的傲然贵气。
“大爷。”杨管家看清楚了,忙奔了回来,凑近杨文煦所在的车厢解说,“大爷好几年不在家,不认识,这是沂王家的小王爷,咱们还是让一步罢。”
青州城内不只有青州府衙,还有另一座分量更重、更恢弘的府邸。
沂王府。
沂王,先帝第五子,十三年前建藩青州,出镇至今。
杨文煦明悟过来,他知道这位王爷,不过他还在青州时,大半时候都住在乡间,中秀才后得了岳家资助,才进城读了几年书,也只在府学内交游,之后进京赶考,考取做官,一直没再回来过。
对青州府学外的事务他接触少,并不熟悉。
在他的印象里,沂王行事低调,似乎有个一心向道的名声,于民间的存在感本来也不强。
对百姓们来说,这就是不错的藩王了,不指望这些龙子凤孙们能做什么好事,别干坏事就够了。
“让一下吧。”杨文煦吩咐几辆车的车夫。
沂王名声不坏,小王孙虽跋扈些,但他为奔丧归家,没有必要跟个孩子起冲突。
车夫们听令各自指挥着骡马挪动起来,但每辆车上的人和物件都不少,周围人又多,速度便怎么也快不起来。
车驾上的小王爷撇了下嘴。
豪奴们立刻跟着不耐烦了,吆喝起来:“磨磨蹭蹭的,我们小王爷的时间你耽搁得起吗?”
“就是,还不快点!”
有一个豪奴还拎着马鞭过来,作势要抽打动作最慢的乳母和两个孩子所乘的马车,虽未真格抽下去,大姐儿从闪动的帘子缝隙里看见,已经吓得小声抽泣起来。
杨文煦沉下了脸。
他虽只是七品官,但在翰林院几年,眼界与地位都不同于普通官员,还真不见得多怕这些被圈在封地形同拘禁的藩王们。
直起身来便要斥责,话未出口,那豪奴脸色一变,手中马鞭忽然掉落,整个人也如抽了骨头般,猛地趴伏在了地上。
杨文煦一怔。
他循着豪奴跪趴的方向望去,却未见到有什么,城门口闹腾依旧,再一细看,才发现负责检视的兵丁和城门官都跪了下来,城门附近的百姓们有的立刻跟着跪了,有的干站着迟疑了一会,不知怎么回事,怯畏心占了上风,稀里糊涂也跟着跪了。
这时候,两骑一前一后、不紧不慢地行了出来。
前一匹马上的男人身材高大,着鸦青色道袍,年纪大约在而立之间,脸型端正,眉目疏朗,下颚轮廓分明,有种孤淡出尘之气。
后面的则像是随从奴仆一类,行至那跪趴的豪奴身侧,一挑眉,声音微尖:“好狗才,谁教的你仗势欺人?你自家不学好,还当着小主子的面,不怕教坏了主子!”
豪奴抖索着连连磕头:“窦爷爷饶命,小的再也不敢了。”
“窦爷爷”冷笑了一声:“回去自领二十板子,再有下次,就给咱家滚去庄子上种地。”
豪奴砰地磕了个响的:“是,是,多谢窦爷爷开恩!”
话到此时,以杨文煦的见识,完全听出来了:这原来是个太监。
那第一匹马上的男人身份,也就不问可知了。
他从马车上下来,不卑不亢地行礼:“在下杨文煦,见过王爷。”
丁忧期间是需要辞去官职的,所以官面上,他不能再自称“本官”或者“下官”。
马上的男人微微点头,开口:“小儿无状,惊扰到你和家眷了,本王代为赔礼。”
以亲王之尊,肯说这一句就不错了,杨文煦没什么好挑剔的,拱了拱手:“王爷客气了。”
这时车驾上的男童也下来了,到马前拱着小拳头行礼:“父王。”
沂王未曾应声。
男童抿了抿唇,辩解:“孩儿不是有心使人扰民,是他们先挡住路的。”
沂王方垂首,看了他一眼:“那你看见他们车上的白幡了吗?逝者为大。”
男童不吭声了。他似乎不服,又似乎有些委屈。
沂王未再理会他,轻轻一夹马腹,继续往前行去,男童顿了片刻,追在后面问:“父王,你又去仰天观吗?”
沂王没有回头,只留下了一个清淡的“嗯”字。
陆兰宜乘坐的马车里,被一连串变故惊得不敢吱声的翠翠拍了拍心口,长出一口气来:“吓死我了,幸亏那个王爷还挺讲道理的。”
陆兰宜没说话,靠在一堆软枕里,借着翠翠掀开的车帘往外望着。
这一幕在她来说不陌生,上一次也发生过。
不过那时她不在马车里,而是飘在上方。
她变鬼不久,心智还浑噩着,干了件有点愚蠢的事,她过去绕着沂王飘了一圈,想知道贵人的眼神会不会清亮些,能察觉她的存在。
结果自然是失望,贵人不是神仙,终究也只长了一双凡尘俗眼。
这一次,她疲惫的目光定在车外的男童身上。
直到孤单站着的男童被豪奴们劝着走回车驾,她望着他小小的背影,目光始终没有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