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门口的插曲过后,没再发生别的变故,他们顺利地到达了杨家宅院。
从望见杨家的门楣起,杨文煦就从车上滚了下来,一路跪伏着往家门去一这是他为人子应尽的孝道,若哀痛得不够虔诚,是要遭人戳脊梁骨的。
杨文煦是孝子,陆兰宜便是孝妇,照理应该陪他,可惜她的身体勉强支撑到现在,已是强弩之末,翠翠手忙脚乱地刚将她扶下来,她就晕了过去。
引得出来看热闹的邻人们一阵赞叹。
“到底是翰林娘子,有孝心……”
“杨太太有这样的儿媳妇,这一辈子也不亏了。”
“看翰林娘子那脸色,白得像纸一样,可做不得假,这是真孝顺呀。”
陆兰宜在一片赞誉声中,被抬进了为他们准备好的二进院落里,安然晕到黄昏,方被外面各色奏乐念经之声吵醒。
一直守在床边的翠翠发现她睁开眼睛,蹦起来:“奶奶,你终于醒了。饿不饿?才周姨奶奶来看奶奶,见奶奶没醒,又走了,说吩咐厨房上为奶奶熬了青菜香菇粥,是奶奶能克化得动的,我去端一碗来?”
陆兰宜轻轻点头。
她脑子里还有点混沌,肚子确实感觉到饿了。
翠翠很快去了又来,青菜软糯清爽,香菇提味鲜滑,陆兰宜就着她的手,不知不觉竟将一碗都吃尽了。
翠翠十分高兴:“奶奶还要吗?我再去盛。”
陆兰宜摇了摇头,她久病之人,肠胃脆弱,能一次吃下这么多就不错了。
“你吃了没有?自去吃吧。”
翠翠点头又摇头:“没正经用,周姨奶奶给了我一盘糕点,我就着茶水吃了,这会儿也不饿,不想再吃了。我陪奶奶说说话吧。”
陆兰宜由她,没再多言。
翠翠自己凑过来,带着点神秘又带着点好奇地道:“奶奶,这个周姨奶奶好厉害啊,我们进京时,还没她呢。她进门不过两年,杨家现在都由她做主了似的。我出去想要什么,要说个什么话,都是她来应承,我瞧其他人也没意见,她吩咐下去,都肯照做。”
陆兰宜笑了笑:“那很好么。”
“我觉得不太好。”翠翠咬了咬唇,把声音又放低了些,“奶奶没醒时,小铃子来告诉我,说听见人议论,周姨奶奶好像是那种地方出来的。”
兰宜其实知道,配合地问:“哪种地方?”
“就是那种、那种不干净的地方。”翠翠说着撅起了嘴,“老爷真是的,就算要纳小,也不能把妓子纳回家来啊,还让她管家。”
这句话很熟悉。
前世杨文煦也是这么说的。为此在回家的第一天就与杨老爷大吵一架。
“翠翠姐,”陆兰宜正想着,小丫头铃子跑进来了,眼睛发亮,又怕又兴奋地道,“大爷和老爷吵起来了,吵得好凶啊。”
翠翠下意识站起,看了一眼陆兰宜,又迟疑着坐下。
“扶我起来,我们去看看吧。”兰宜忽然来了兴致。
相同的事件,不一样的视角,她想看看会有什么不一样。
翠翠和铃子都想去看,当下一致通过,齐心协力地把兰宜扶起来,简单装扮一下,搀着她往后面的第三进院落去。
“老子纳谁用不着你管,哪有做儿子的管到老子房里来的,亏你还读圣贤书,老子辛辛苦苦一辈子,把你供到了进士,如今享受一下又怎么了,你长年累月地不在家,梅红伺候我,就如同替你尽了孝心,你应当感谢她才是——”
陆兰宜等人才到正房门口,就听见了里面传出的气势磅礴的一大篇话。
“父亲!”杨文煦含怒打断,“有下人禀报我,说母亲是被这个妾室气死的,儿子才要拿她去问话,父亲东拉西扯说那些做什么。”
翠翠和小铃子的嘴巴都张成了圆。
这是新情况,她们还没有掌握。
兰宜倒是不意外,她缓缓打量堂屋内的情况,只见她的公爹杨老爷高坐在主位上,横眉怒目;小他快二十岁的妾室周姨奶奶一身重孝,靠在他身侧,容颜美艳,神色惊悸,一手牵住杨老爷的衣袖,一手使帕子拭泪;杨文煦背对门口独自站着,兰宜看不见他的表情,但由他僵直的背脊也知他的愤怒。
“哪个奴才胡说的?你叫他出来,我行家法敲断他的腿!”杨老爷十分理直气壮,又正气凛然,“煦儿,你娘的身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早两年就不好了,跟你媳妇一样,成天病歪歪的,梅红进门后一直把她当亲姐姐尊敬,伏低做小还来不及,哪里敢气她?你娘那个小心眼儿,自己常常想不开倒是真的,我开导了,她又不听,还找着我吵架,若不是你老子命大,叫她气死了还差不多。”
从陆兰宜的角度,清晰看见杨老爷话音落下后,杨文煦握紧了拳头。
杨老爷说上了瘾,见杨文煦没立即接话,还以为自己把儿子驳斥到哑口无言,接着道:“就说现在,你娘不在了,一家子不都赖梅红操持?你媳妇没进门就晕了,她百忙里还抽出空叫厨房熬粥,等你媳妇醒来吃——叫你媳妇自己说,是不是这样,梅红想得周全不周全?”
这是看见了兰宜,一张嘴把她也扫了进去。
杨文煦转过身来。
兰宜没看他,在翠翠的搀扶下福了福身:“丫头告诉我了,是姨奶奶吩咐人熬的粥。”
她只算陈述了事实,周姨奶奶的眼神却亮了亮,杨老爷也得意起来:“你听听!这不是我编的吧,你媳妇这样子,站一站都要人扶,我看也干不了什么,不如回去歇着罢了,家务还交由梅红管,你也别在这里寻我吵嚷了。”
“她不过是一个妾!”杨文煦声音冰冷,“岂有令她管家的道理。”
“妾怎么了?”杨老爷瞪了眼,“妾也是你半个长辈,容不得你不敬。再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屋里的姜氏也没少出头揽事吧,当初还在家时,你娘就肯抬举这个不知表了多少里的表侄女,去了京里,你做了官,她更该得意了。怎么你的妾不安分使得,你老子的妾就使不得?”
杨文煦忍怒:“那是因为兰宜身子不好。且儿子也并未放纵她。”
“你是没放纵,你不过是一个又一个地让她接着生。”杨老爷嗤笑,又翻了个白眼,“生一个,你那老丈人的脸见我就黑一层,他自家的女儿生不出来,我没怪他,他倒好意思冲我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我问他哪里的地便宜又好,想替你弟弟攒些,他都不肯告诉我,只推说不知道。”
杨文煦沉默了一下。
他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我哪来的弟弟?”
他分明是独子。
杨老爷嘿嘿笑了起来:“在梅红的肚子里呢,刚满了三个月,大夫说还把不出男女,不过梅红近来一直爱吃酸的,我看一定是个儿子。”
杨文煦在他的笑声里踉跄了一下。
陆兰宜站在门外,她也摇摇欲坠,仿佛要倒下。
“奶奶。”翠翠忙用力扶稳了她。
“我没事。”陆兰宜微微摇了摇头。她是憋笑憋的,周姨奶奶有孕的事,她做鬼时也听过了,没觉得像现在这么有意思。
这趟没白来。
她胃口都开了,感觉回去还能再吃一碗粥。
“你们这是什么意思?”杨老爷不开心了,“添了小兄弟不高兴,摆这一副脸色,像死了——”
他好悬把下面两个字秃噜出来,所幸及时想起,大儿子的亲娘是真死了。
灵柩还停在前面,等着出殡。
憋回去拐了个弯又再抱怨:“你娘也是的,知道梅红有了孕,她不慰劳梅红,反而闹腾起来,还说要收拾行李进京去找你,身体不成才没去得了。从前姜氏怀大哥儿,她教训你媳妇一套套的,叫你媳妇不许嫉妒,又说姜氏有功,怎么轮到自己身上,一样也不作数了,恨不得生吃了梅红才好。我看她就不如你媳妇贤惠。”
杨文煦用力咬紧了牙关:“父亲,母亲已经去了!”
何必数落逝者是非!
他强压了满腔愤怒,但说不清为什么,于此时忍不住回头看了兰宜一眼。
兰宜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只见她身形瘦弱,一阵风就能吹跑了似的。
他怒意稍去,缓了缓声音:“你路上辛苦了,回去再歇一会吧。”
兰宜仍低着头:“公公的话还未说完。”
杨老爷听见了,满意地摸了摸胡须:“看看,媳妇比你孝顺多了。你不知哪听来的闲话,非说你娘是叫梅红气死的,那你媳妇这个身子,岂不也可以说叫姜氏气的?
“总之,家里添丁进口是好事,你们进京那年,亲家公续娶的那房不也添了个小儿子,他宝贝得什么似的。如今轮到咱们家,你更该高兴才是,你独个在官场上,有个小兄弟帮你,将来官路也走得更顺些——”
“老爷,”周姨奶奶终于开腔,柔柔地插了句公道话,“我肚子里的这个还小呢,哪里帮得上大爷什么。”
“那就煦儿帮他!”杨老爷斩钉截铁地道,“煦儿是老大,本来也该扶持底下的小兄弟,都是一家人——”
“老爷,大爷。”
一个丫头急匆匆跑了进来:“前院有人来送奠仪,说是奉沂王之命,杨管家不敢接待,请老爷和大爷赶快过去。”
“……”杨老爷终于停止了他的畅想,震惊道,“沂、沂王?!”
虽然同住一城,但亲王尊府,对他来说是高不可攀的所在,从前从没有过来往。
陆兰宜扶着翠翠,慢慢转身往外走。
她真正在等的就是这个,听见了,就不必再留下了。
上一次,杨文煦也是这样和沂王府搭上线的,即使这回让她搅和了杨文煦的晋升,他们提前回来了,这件事还是没有变,而是跟着修正了时间线。
想来天意已定,想要逆天而行,总是很难的。
“奶奶。”
翠翠的关注点不在这个上,一边随着她走,一边把之前攒下的话语迫不及待地倒了出来,“原来周姨奶奶有了啊,怪不得她在家里这么大脸面。”
“大爷不高兴。”铃子也插了句嘴,“对奶奶也不好呢。”
还在肚子里的兄弟,什么忙都帮不上,将来前程嫁娶,样样倒免不了要替他操心。铃子虽然小,这个道理也是懂的。
暮色四合,前院本来渐悄下来的奏乐之声忽然大作——自然是为了迎接沂王府人。
陆兰宜听着乐声,笑了笑:“没什么不好。是喜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