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你要去观里祈福,怎么能不带上我呢。”翠翠一边收拾包袱一边抱怨,“把铃子留下来看家就是了,奶奶去那么远,没人服侍怎么行。”
“不远,就在城郊。大嫂和我一起去,有人照应。铃子太小了,外面还没消停,若有个什么,她看不住。”
兰宜答话时,铃子正缩在一旁吃果子,嘴巴塞得鼓鼓的,听见忙傻笑了声。
她面前有好几个盘碟,都是周姨奶奶和姜姨娘轮番使人送来的。兰宜脾胃还弱,不敢多食,就便宜了铃子这个小丫头。
翠翠看过来一眼,撇嘴:“都没安好心,奶奶不搭理她们是对的。”
杨文煦在之前以强硬手段逼得杨老爷退了步,但实行起来,周姨奶奶自有一番水磨对策,说是交账,拖拉了十来天还没交完,一时某处需要重算,一时身子不爽,一时下人又出个什么岔子——杨文煦不能对有孕的庶母威逼过甚,姜姨娘便只好陪着磨蹭,两边又争着往兰宜处使劲,一个想她闭门靠边别插手,一个要扛她的旗号加分量,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这种乱象之下,正房确实得看好了,翠翠想了想,只得放弃道:“那让铃子陪奶奶去,她在家里也是傻吃傻玩。”
铃子抽空点头,表示愿意。
“要爬山呢,她那小胳膊腿,哪里爬得上去。得额外多雇轿子,上去了,也指望不上她什么。不如别折腾了。”
兰宜嗓音低柔,再度驳回。
翠翠停了动作:“那奶奶就一个人?我不放心。”
“没事,我和大嫂早上去,下午就回来了。”
兰宜坐在灯下,昏黄灯光勾照出她的脸庞轮廓,与在京城比,她的脸色明亮了一些,但仍然清瘦,透着脆弱的同时,又矛盾地显出两分锐利来。
翠翠迟疑了:“奶奶看上去是精神了不少——真的一天就回来了?”
兰宜肯定点头。
“那,好罢。”
隔天是四月十三,离仰天观道场还有五日,是兰宜和纪大嫂约好了出行的日子。
其实杨文煦本可以陪着一道去,他倒也不是不愿意,但兰宜在姜姨娘来送果盘时提前漏了口风,于是,睿哥儿的水土不服之症就又“复发”起来了,兰宜为自己的身体祈福固然重要,但求仙拜佛之事终究有些虚无缥缈,幼子的康健却迫在眼前,小有波折之后,兰宜就独自出门了。
碰面时,纪大嫂颇为失望,她以为说不定可以赚到杨文煦一起去的:“妹夫真是,他又不是大夫,留在家里有什么用。”心气不顺之下又挑剔,“怎么连个丫头也舍不得叫你带。”
兰宜半合着眼,并不应答解释。
纪大嫂不敢说得狠了,一时只好自己住了嘴。
她们出门早,太阳升起时,轿子颠簸着已到了城门口,出城再行了七八里地,就到了仰天山的山脚下。
仰天观坐落在半山腰上,从山下望去,依稀见得浓绿林木里掩映着的宏伟建筑。
这时候日头已经高高升起了,初夏的阳光洒满山野,青帷小轿沿着辟出来的一条石阶颤巍巍地往上行,一路散心游玩的,上山进香的,摆摊卖香烛茶水的,都不少,织出熙攘画卷。
“仰天观是青州最出名最灵验的道观了,”山路行得慢,纪大嫂闷在轿子里无聊,把轿帘掀开,又开始说起话来,“等进了观,大妹你不如顺道去碧霞娘娘座下求道生子的灵符,你要是有了,那才是杨家的嫡子长孙,凭那姓姜的贱人再生十个八个,都得往后站。”
兰宜道:“不用了。”
她声音隔着轿帘传出去,又轻又冷。
其实不用纪大嫂来给她介绍仰天观的种种,她是本地人,还未随杨文煦进京时,来过观里,上过香,并且,还喝过那所谓生子“灵符”的符水——味道之古怪稀奇,以她两世为人,事隔这么多年,都未全然忘怀。
纪大嫂又碰了个钉子,很是不悦,待要回嘴,忽然一拍大腿,她想起来了,这事在她的记忆里没那么久,当初正也是她陪着兰宜来的,兰宜吐得差点下不去山,好容易回去了,到家又病了一场,纪大嫂听说了去探望,吃了还在世的杨太太好一番排揎,话里话外说兰宜不中用,病秧子美人,动不动卧床,卧又卧不出个蛋来——那时候杨文煦刚中了举,杨太太扬眉吐气,把因把姜茹塞给儿子作妾而受的一些亲家闲气变本加厉地还了回去,而陆家无力抗衡,只能出逼兰宜喝符水这种病急乱投医的昏招。
“你那个恶婆婆,幸亏死了,”纪大嫂悻悻地道,“我看她就是遭了报应,大妹你在外面不晓得,你公公闹着要为梅红赎身时,你婆婆就气得要命,把娘家人都从乡下拉进城了,有什么用?梅红该进门还是进门了,那窑子里出来的女人多厉害呀,不过两三年,就把你婆婆气死了——嘿,她总说咱们家小气不容人,轮到她自己的时候,她怎么就不能大度一点儿呢?!”
兰宜安静听着,没有随同附和。在她的记忆里,杨太太已经死了两次了,婆媳再多恩怨,人死灯灭,过去了也罢了。
但还有人活着,并将越活越好,没遭到该有的报应。
她就要做他的报应。
临近山门,过往行人逐渐少了起来,原来仰天观为了预备几日后的道场,已经不接待普通的香客了,不过像纪大嫂这种能连抢好几日头香的大主顾,还是可以破一破例的。
纪大嫂下了轿,率先上前,向立在门洞里的知客道士说了几句话,那知客便颔首行礼,退后让开路来。
轿夫和轿子未被允准入内,只能留在外面,纪大嫂带着丫头和兰宜往里行去。
观内比之平日要冷清许多,少了香火鼎盛的气象,倒显出建筑的恢弘玄妙来,纪大嫂常来常往,路途很熟,路过左殿供奉的碧霞元君时——元君娘娘的道场本在泰山,因传说有个去病送子的神通,广受天下善男信女的崇奉,观里也专辟了一处殿宫,往日迎客时,这里总是最热闹的所在。
纪大嫂瞥了眼,不死心地怂恿兰宜:“大妹,便去烧一炷吧?说不定娘娘见你心诚,愿意显灵了呢。”
兰宜仍旧摇头。
有过死而复生这一遭,她对鬼神之说不敢说不信,但她的心不会诚。
她根本不想再求什么子。
如果还落入一样的窠臼,她又何必有这一番际遇。
纪大嫂苦劝不动,只得罢了,继续往前走,到了正殿,这里有道士看守迎客,她们在正殿道士的指引下拜了三清,往功德箱里捐了香油钱,烧了三宝香,殿里也有少许别的香客,穿戴俱显富贵,纪大嫂烧完香,避开了他们,冲正殿道士使了个眼色,与他来到了大殿门边的一处角落里。
“正元道长,王爷还在观里吧?”纪大嫂迫不及待地问。
正元道长年约三十许,颌下蓄一绺飘逸胡须,神色有超然之意,出口的话也颇为正直:“嘘,女善信,请噤声,王爷身份尊崇,小道岂敢随意透露他的所在。”
纪大嫂翻了个白眼,把手里藏着的一个素缎荷包递了出去:“道长行个方便,我们两个弱女子,杀鸡都杀不动的,万万不会对王爷不利。”
正元道长手掌从倾倒的拂尘下探出,闪电般一动,荷包便不见了,他再开口时,音量降到极低:“两位善信请随小道来。”
纪大嫂兴冲冲地拉上兰宜跟着出了殿,路上时,正元道长带着点紧张问道:“敢问善信,你们找王爷到底要做什么?小道话说在前面,只能指给你们王爷的静室,怎么进去面见,小道帮不上忙,王爷一向闭门清修,不见外人的。你们要是闹出什么乱子,小道也不敢认的。”
“知道知道,不会连累你。”纪大嫂满口回道,“不早同你说过了吗?我们就是有事想求王爷帮忙,王爷要是不应,我们自然就算了,难道还敢勉强王爷不成?你就放心吧,我们在青州城里也是有名有姓的,就算自己不要命了,也得顾虑家人不是。”
纪大嫂本来话多,说起来就没个完,不过在当下倒是有效安抚住了正元道长,他点头:“要不是知道女善信是陆家的大奶奶,小道也不敢担这个干系,那这位女善信是——?”
他问的是兰宜。
纪大嫂随口道:“是我妹子。”
她这个称呼是从陆大哥论起的,正元道长误解了,以为是她的亲妹妹,反正确实是两个女子,兰宜还病恹恹的,虽戴了帷帽看不清脸,从她行路时的身姿也知有弱症,便不多问了。
从正殿旁的侧门向后,过一处庭院,过斋堂,再向后,左侧是道士们的居所,右则有一道门,向里再走一段,便是静室的所在了。
此时大多数道士们都在山门内的广场上排演道场,也有部分在外忙碌采买,这道观后半部分相当于内部所在的各处空荡荡的,正元道长因此顺利地把她们带到了门边,但接下来,他就不敢举步了。
“你们要见王爷,自己去吧,可千万别说出我来。”
纪大嫂点头就要往里进,兰宜有点怀疑,拉住了她:“王爷这里无人守卫吗?”
纪大嫂说过在道观见沂王容易,但这也太容易了罢。
“王爷自然有随侍太监,不过沂王爷与别的王爷不同,一向简朴,出行都是微服,在观里住着也从来不干涉香客往来,偶有误闯了来的,王爷只令逐出就是了,并不追究,更不多加怪罪。”
正元道长细致解释,正因沂王是如此淡泊的性子,他才敢钻这个空子,若不然,善信们再有钱,他接了没命也不敢逾越啊。
想到那日见沂王出城,身边确实只跟了一个太监,兰宜点头不语了。
“小道的殿里还有事,就先走了,两位女善信还请小心行事,王爷再好说话,那也是王爷,不怒则已,一怒便是雷霆,不是你我这样的人承受得起的。”
正元道长最后谨慎地叮嘱了一句,终于离开了。
纪大嫂被他再三警告,临到头有些迟疑了:“大妹,我们就这么进去?里面到底有没有护卫啊,要是被当刺客拿下了怎么办?”
箭已在弦,兰宜不会退却,道:“那你就在这里等着,我先进去看看。”
她要做的事,独自前去也更方便。
纪大嫂眼中,兰宜是官夫人,她拿了主意,她犹豫下就听从了:“——那也好,我在这里替你望着风,要是有别人过来,我先替你拦着。”
至于兰宜独个进去妥不妥当,进去了该怎么做,她都没有想——她并没有那么明确的筹划,不过是兰宜愿意帮忙搭上沂王的线,她就乐滋滋地来了,只怕兰宜反悔不干。
兰宜看了她一眼,沉默了下,还是道:“你不用拦,也不用来告诉我,你自己躲开吧,我有办法脱身。”
纪大嫂惊讶道:“真的吗?”又很快找了理由,“对啊,你可是翰林娘子,王爷都给你们家送礼了,不会为这点事责怪你的,生气了大不了把你逐出来。”
兰宜没反驳,似乎默认。
但她其实根本没想过要脱身。
她进去,就是要豁出去大大得罪沂王一把。
让杨文煦见罪于沂王很难,一个家中守孝一个道观清修,扯不到一块儿,那么,就她自己来好了。
她在名分上还是杨家长媳,杨文煦的妻子,无论她做什么,杨文煦撇不开干系。
哪怕杨文煦觉得她疯了呢,也得被她这个疯子拖下水。
……
兰宜进去了。
纪大嫂带着丫头,往路边找了棵枝冠繁盛的大树后躲了躲,眼巴巴地往那道木门的方向望着。
她和兰宜都没有发现,在不远处的另一棵合抱大树后,有另外的眼睛始终在窥视着。
“爷,还用不用我进去了?”
“等等。”男声片刻沉默,观察后,“前面那个刚才一直和道士说话的妇人,你认不认得?”
“嘻嘻,青州府那么多人,爷要问别人,奴还真不一定知道,偏偏这位奶奶,奴家见过,她是城里陆家的大奶奶,陆家和杨家做了亲,杨家老爷心爱上了咱们楼里的梅红姐姐,只是家里有个厉害老婆,那正房太太几次三番地来闹,陆大奶奶有一回碰见了,就站在外面看热闹,杨太太瞧见了她,脸上过不去,指着她叱骂起来,奴才晓得她们是亲戚——”
“够了。”男声不耐烦,打断反问,“这是个良家妇人?”
“那当然了,爷看她的打扮也看得出来呀。”
“良家妇人怎么会买通了道士跑到这里来?烧香拜神,可拜不着里面那位。”
“这奴家就不知道了。”
“进去的那个女子呢,你可认得?”
“爷太高看奴家了,她戴着帷帽,奴哪里知晓。不过看做派,倒比陆大奶奶还高一筹似的。陆大奶奶不是什么和软脾性,和亲家长辈都能闹起来,能叫她做小伏低奉承的,依奴家看——”
“少卖关子,快说。”
“爷别急呀,奴家也是拿不准,奴刚才说了,陆家有个姑娘,和杨家做了亲,这夫婿可是个大有出息的人物,中了进士,又留在京里做了官,杨老爷从前一个精穷的乡下人,能赎得起咱们楼里的头牌姑娘,都是仗了这个儿子的势——”
“你的意思是,”男声又打断了她,这次声音变得紧绷,又似乎带点兴奋,“那个女子就是嫁到杨家去的姑娘,是个官太太?你确定没认错?”
“哎呀,奴说了,并不认得她,只是猜测,那女子一身素净,打扮得比陆大奶奶还寒酸,陆大奶奶凭什么倒过去俯就她?奴猜呀——那是守孝的缘故,杨太太前阵子刚病死出丧了,楼里妈妈转告我们,都叫我们学着些梅红姐姐的手段呢。”
男声一时没了动静。
轮到另一人催他:“爷,你发发话,奴到底进不进去?总不能一直躲在这儿吧。过阵子道士们回来,又或是叫那陆大奶奶发现,我们都不好解释的。”
“……不了。”男声下了决心,“你走吧。”
“爷说真的?那,银子可是不退的呀。”
“少啰嗦,你把嘴巴闭紧就是了。”
“这不用爷嘱咐,奴家自然知道,奴又不傻。哎,其实奴家倒想见识一番王爷的风采,王爷丧妻多年,说不得奴家也有梅红姐姐的运道——”
“滚。”
“……”
轻轻的脚步声远去。
“哼,脑子有病的外乡人,满肚子坏心眼,最好叫王爷发现了,扒了你的皮才好。”
抱怨的女声也远去。